她的右腕还残留着男性大力抓握的指痕,不难猜想方纔缠在这里的东西压根不是什么海草,而是他的手!
“你救我?!”她瞪大了眼,声音虽然沙哑干涩,但仍成功地表达了她的错愕及不敢置信。
他同样瘫坐在沙地上,脸上的胀红是因为刚刚在海里缺氧及拖抱着她上岸时使尽了力气,发丝比他还没跳入海里时更凌乱,白衣因海水的浸泡而呈现透明,隐约展露出他的肤色及肌理。
听到她的惊讶问话,他只是露出好像在等待她夸赞他英勇而害羞的笑靥。
顾不得声音嘶哑难听——噢,喉咙好痛!该死的痛!她怒极吼叫:“你凭什么救我?!你死你的,我死我的,你想半途而废自己爬上岸喘就好,救我做什么?!”
不少人在面临死亡的瞬间会心生退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下会有太多惊讶,可是那不代表她也和他一样后侮了,他凭什么替她决定死或不死?!
她停顿了下,有些了悟。“难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死,只是想发挥你过度分泌的『英雄』荷尔蒙来多管闲事?!”
如果这样分析,他出现在石堤上的动机就可以找到解释,八成是刚好途经她选好的自杀景点,仗恃着毫不值钱的旺盛同情心,自做主张地借机救人,但她一点也不会领情!
“不,我是真的准备要死。”拨开额前刘海,他抹抹脸,很是无辜。
她瞥来一眼不屑,“你的行为和你的话完全相惇!想死?想死还上岸做什么?!”
他仍噙着笑,只是笑里有着片刻迟疑和自嘲。“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有人在我身旁死去,我看见你在海里浮沈,觉得不救你,良心不安。”
虽然知道她也是属于没有求生意志的同类人,强行救了她,是破坏了两人之间无言的默契——各死各的。但见到她娇小而轻盈的身躯在浪涛里飘零翻卷,他说什么也不能放心去死。
他起身,想拍去一身的沙粒,但衣裤是湿的,将沙粒沾黏得好牢,他也不想多理会了。“我要再去跳海一次,下辈子见。”
送上遗言,他转身要走,她却猛一把揪回他。
“你神经病呀?!把别人要死的兴致给破坏殆尽,然后自己再去快快乐乐的跳海自杀,你以为我会让你称心如意吗?!”
她培养了那么久的好心情,全因他的出现在瞬间灰飞烟灭,这一回没死成,她在桌上放的遗言、交代事项、遗物全部都得重新处理一次,而且想死的心境是要天时、地利、人和共同配合及酝酿出来的,这下可好了,他以为挥挥衣袖就能不带走一片云彩吗?!
“那我现在以死谢罪行了吧?”他非常好商量。
“你本来就打算去死,干嘛说得好像是我逼你去死一样?”她很不高兴,尤其是被冠上“逼死人”的罪名,她虽然有兴趣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可没兴趣替另一个人决定生死。
“我是真的想死,没错。”他淡淡笑、淡淡说。
看着他如此淡然的态度,笃定且毫无迟疑,竞和她有几分相似,也让她对他寻死的原因感到一丝丝好奇……
“你为什么会想死?”被女人抛弃了吗?
他想了想,给了答案。“我自卑。”
她打量他,用一种轻蔑冷凝的目光。眼前这名浑身水湿的男人虽狼狈,但说长相有长相、说体格有体格,全身上下哪里找得到符合“自卑”两个宇的地方?若说他自负她还信,因为他有足够的本钱,自卑?哈,除非他有隐疾!
“我对我的『模样』自卑……”这回,他淡淡一叹。
如果不是因为他现在的表情太恳切、太真诚,她会很小人地以为他是极度骄傲及自恋与生俱来的好模样,却又故意要说反话。
“如果对你这种『模样』还觉得自卑,那你还是死了好。”哼,人太贪心就该得到报应,像他已经集所有好处于一身还不满足,怎么不回头看看那些比他差上一大截的人?如果他自卑,在他之下的人不是全都该挖坑去埋了?!
“那你又是为什么想自杀?”他不让她占便宜,她问他答,他问她也该公平以对。
她先是觑着他,看见他熟悉的笑法——从头到尾都没改变过的浅淡笑容。比起他,她的自杀理由也没多高竿,要她坦白说出,还真有些难以启齿。
“关你什么事?”她酷酷地别开头。
“是与我无关,好像我也不必多此一问,因为我死了之后也不可能会记得,要是这样还麻烦你多费一次唇舌,我会觉得不好意思……”他好抱歉地搔搔头,笑容十分稚气。“不过在死之前还有人陪在我身边听我说话,这种感觉真好。”
他这是什么满足的口气呀!“谁在陪着你了?!”她也不认为他们两人说了什么话够让他感动成这副德行。
“你。”他答得理所当然。
她翻翻白眼,这个男人是刚刚跳海去撞到石块纔变成秀逗吗?
“我只是路人甲,别算我一份。”她没那么高尚的情操和他“生死与共”、“希望相随”,要跳海赶快去跳,她大小姐今天没有自杀的兴致了,不奉陪。
她拖着脚步爬回石堤,将凉鞋套回脚上,而他也尾随她上来石堤。
“你要走了?”口吻听得出来很失望。
“我忘了去翻黄历,今天可能不适合自杀。”她抓起衣角拧转,挤出好几滴水,长发随意一拢,束起利落马尾,露出那张缺了发丝半遮半掩而更形清瘦的脸蛋。
“今天不适合吗?”那他也……
“你很适合自杀,不要怀疑,请。”她阻止了他想追随她的念头。“我不适合是因为有你在的地方,我一定死不了,而你不一样,你跳下去,我绝对不会救你的,走吧。”她会恭送他离开人世。
他看着她,双眼里有被人恶意抛弃的无辜。
“我很冷血,我知道,所以用这种眼神看我也没有用,我不会阻止你想死的决心,希望你下辈子换一副比较不会让你感到自卑的皮囊。”她无动于衷,挥挥手,算是道别。
“谢谢你的祝福。”他很诚心地向她深深鞠躬。“这也是我最大的心愿,能从你口中听到我期盼的话,真的真的让我很感动,小姐,能遇上你,我此生无憾了,无论我最后会变成孤魂野鬼还是天使,我都会保佑你幸福快乐。”
好看的细眸笑得微弯,长睫上沾湿的晶莹水珠是海水凝结,像颗感动的眼泪似的,闪闪动人。他笑着挺直了身,俯觑着她——
“人生没有什么事情是想不透的,你还那么年轻,还有大段的路要走,不该轻易浪费生命,好好活下去吧。”他冷下防伸出手,将悬在她颚缘摇摇欲坠的海水抹去,动作轻柔,她没闪没躲,一时之间像是被他的话给怔愣住了。
“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这些训人的话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一个站在堤上准备自杀的人来说,太讽刺了点吧!
他不以为意,继续慢慢的诉说:“我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和我比较之下,全世界的人都很幸福,都有资格活下去。”
“你不要随便决定别人幸不幸福,也不要以为全天下只有你最倒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你没机会见到而已。”头一次遇到比她还悲观的男人,她觉得自己好像硬是被他给比了下去。
他只是笑了笑,没再反驳她,走向堤岸。
将最后一抹笑容送向她,他倾身仰躺向一大片的深蓝海域。
原本还被高大身影占据的视线猛然恢复成海天一色的宽敞,堤岸上,又回到独存一人的景色。
第二章
她的惊呼声梗在喉头,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二度跳下海里,等她回过神,她只知道自己的右手伸在半空中,像是出自于反射要抓住跳海的身影,但空荡荡的指间什么也没有抓牢。
头一次,她觉得一条生命的消逝竟是那么简单;也是头一次,她对死亡有了恐惧,那样的恐惧,是在于有人从眼前消失,那远比自己身历其境更为骇人。
接下来,她连续两天都作恶梦,反复梦见那个男人挂着笑容问她,为什么不伸手拉住他,瞬间,那含笑的声音又转为破碎,问她为什么下跟他作伴……
湿漉漉的他还是笑着,举向她的手掌滴淌着冰冷海水,甚至连海浪拍打声也清晰在耳,让她从梦中惊醒后,一身的冷汗分不清到底是她毛孔里分泌的害怕,还是他的魂魄真的来过,残留一床水湿。
搞什么鬼呀?!又不是她逼他跳海寻死,也不是她推他下海的,成为冤鬼来找她素命太没道理也太没道德了吧?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去死的,怨天尤人算什么?
还说什么无论最后变成孤魂野鬼还是天使都会保佑她幸福快乐的屁话,他的保佑就是这样夜夜入梦来吓死她吗?
“沈宁熙!橱窗玻璃擦好了没?!”
夜里的惊吓太多了,所以这声雷吼没让她骇着几分,她只是慢慢抬头,望着面包店老板擦腰杀来,脑中的思绪缓缓回归现实。
“擦好了。”那是她每日必做的工作,她不会忘的。
“睁眼说瞎话,你是没看见那片玻璃上头有个脏脏的掌印吗?”面包店老板的长相圆润和蔼,不过却只是假相,人前人后,他是标准的双面人。
沈宁熙只是习惯性地抬眼看他,当下又换来一吼。
“看什么看?!还不赶快去擦!”
那个油腻腻的掌印上指纹清楚可见,绝对正巧和面包店老板吻合,上头飘送着大蒜抹料的味道,更别提之前还有沾了草莓酱、牛油、巧克力的……沈宁熙不是笨蛋,清楚老板是故意找碴,她连耸肩都懒,拿起抹布重新将玻璃擦拭一遍,没有一字一句的反驳。
她工作勤劳,但人缘不好,因为给人的感觉太阴沈——据一名常客的说法,她总是不爱笑,身后像是有着一团黑洞在旋转着,吞噬掉她周遭一公尺内的光芒,让人不由得大退三尺,即使她身上穿着纯白的衣物,还是能让人觉得她一身黑,这纔是她最高竿之处。
面包店老板也曾想以这个原因将她解雇,但是面包店的工作相当辛苦,每天赶在天亮之前,一大盘一大盘的面包就得先出炉,以供应学生及上班族的早餐,若非吃得苦中苦的人,通常做没多久便自动辞职,而沈宁熙不曾抱怨过一回,只是任劳任怨地工作着,她是个在工作上挑不出缺点的员工,独独那身气质教人不敢恭维——
她长相不差,只是太阴沈。
她声音甜美,只是太阴沈。
她认真负责,只是太阴沈。
“真阴沈的人。”面包店老板一如往常的用这句话收尾,随即转身到厨房去忙了。
沈宁熙隔着玻璃橱窗瞧向下了整夜大雨的街道,天尚未亮,加上雨势倾盆,路上看来阴冷而静寂,即使抹布在玻璃上擦擦拭拭,外头的蒙黑却怎么也擦拭不去。
这画面和她昨天的梦境真像,暗夜水声,接着就是那个男人湿透的五官凑近她眼前,扬着笑对她挥手再挥手——
沈宁熙蓦然抽了口冷气。
她揉揉双眼,再睁开,然后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在看清楚大雨滂沱间出现的那道身影之际。
那、那个跳海自杀的男人!
同样的一身湿、一身白,任由豆大的雨水拍打全身,水渍爬满颊面,让她看不清他此刻脸上是否带着死亡的怨怼,或是每晚梦中那种傻乎乎的笑容。
他脚踝以下的部分都被柏油路上喷溅而起的雨水给遮蔽,乍看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