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煤油灯还在亮着,张月印背后的窗户已经泛白了。
北平的夏季,天在将亮未亮时,房影、树影、人影都像剪影,丝毫没有南方黎明时那份朦胧。
方邸前院,方孟敖领着邵元刚和郭晋阳跨进了大开着的院门。
整个院子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拿着一把大竹扫帚在那里慢慢扫着院子里的落叶。
——谢培东!
方孟敖站住了。
邵元刚和郭晋阳在他身后也站住了。
方孟敖闭上了眼,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些时候。
邵元刚和郭晋阳在他身后也沉默着,他们看出了队长心里那份难受。
“你们先在这里守着吧。”方孟敖轻轻说了这句,一个人走向仍在扫着院子的谢培东。
谢培东依旧在扫落叶:“还有几分钟就扫完了……”
方孟敖走到扫帚边,那双皮靴踩住了落叶:“我给了你们时间,也给了你们机会。”
“那就不扫了。”谢培东将扫帚靠在一棵树上,拍了拍两手,“行长昨晚就出去了,所有的账都在我这里。查账或是审问,我代表北平分行配合你。”
答完这句,谢培东一边掏出钥匙,一边向洋楼大门走去。
谢培东开了大门的锁,先行进了客厅。
方孟敖那双军靴才动了,走向洋楼。
走进一层客厅,方孟敖的那两只军靴铁铸般又钉在了那道笔直的楼梯下。
一级一级空空的楼梯,没有人的脚步,却仿佛有军靴登楼,在这间足以代表北平金融财力的洋楼大客厅里,发出空若旷野的回响!
刚开了二楼方步亭办公室门,谢培东听见越近越响的登楼声,蓦地转过了身,却发现方孟敖依然站在楼梯下一动未动。
谢培东明白自己这是出现了幻听,不到二十级的楼梯,在他的眼中,此时显得如此扑朔遥远!
而在方孟敖眼中,二楼办公室门前的谢培东也仿佛远在天边。
方孟敖闭了一下眼,驱走了总是萦绕自己的天空:“我代表国防部调查组,需要调查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方步亭。”
谢培东:“我代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接受国防部调查组的一切调查。”
“您代表不了北平分行。”方孟敖望着这个家里自己唯一尊敬的长辈,喉结动了一下,咽下了那份难受,“您也不需要代表北平分行。打电话,请你们行长回来吧。”
谢培东目光忧郁地望着方孟敖有好几秒钟,才答道:“我也不知道行长现在在哪里。”
方孟敖:“把账撂给你,就躲出去了?”
“没有什么可躲的。”谢培东幽幽地回道,“昨晚他和夫人带着东西去看崔副主任的家人了。”
方孟敖胸口像被重重地击了一下,接着军靴动了,这回楼梯是真的发出了“嗵嗵”的响声。
“查账吧!”方孟敖上楼了。
燕南园大门外。
也许真的是在躲自己的大儿子,也许并不是为了躲自己的儿子,方步亭昨晚看了崔中石的家人就没有回去,半夜时分叫司机将车开到了这里,在车里睡等天明。
天明了,车内却由于隔着车窗玻璃依然昏暗。
司机趴在方向盘上兀自酣睡。
后座左侧的程小云则一直未睡,因为方步亭的头靠在她的肩上,她不能睡。
望着窗外,程小云看见几十米外燕南园的大门被校工打开了,这才轻轻转过头。
方步亭像个孩子,还在沉睡。
“行长,开门了。”程小云轻声唤他。
司机猛地醒了,悄悄坐直了身子,没有敢回头,朝车内后视镜瞟去。
后视镜内,方步亭闭着眼依然靠在夫人肩头。
司机连后视镜也不敢看了,望向大门。
“去取水吧。”
是行长的声音!
“是。”司机这才应着,开了车门,提起前座的一个小洋铁桶下了车。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英文打字机的键盘仍在有节奏地敲击着。
随着梁经纶娴熟的手指敲击,打字机上端的连轴纸在不断上升,一行行英文叠在纸上,中文意为:
因此,发行新的货币取代已经无法流通的旧法币势在必行;虽然用军事管制的手段干预货币发行违背经济规律!
打到这里,这篇上书南京的《论立刻废除旧法币推行新币制之可行性》的论证显然已经完成,梁经纶的目光飞快地悄悄转望向睡在躺椅上的何其沧。
何其沧身上盖着一床薄毛巾毯,微闭的眼睛眨动了一下——无数个夜晚,他已习惯了在自己学生有节奏的打字机键敲击声中入睡。
梁经纶的两手便不能停,紧接着指头继续机械地敲击打字机的机键。
打字机吐出的另一页空白的连轴纸,纸上出现的英文已是与正文毫无关系的重复的词组:
何其沧于是得以继续安睡。
桌上的台灯依然亮着,窗外的天光也越来越亮了……
司机用小洋铁桶打来一桶干净的水,原来是给方步亭和程小云在车内洗漱。
方步亭手里用的是毛巾,程小云手里的却是手绢,两人局促的在后排车座洗着脸。
前排座上的司机今天有些为难了,因为刷牙缸子只有一个,牙刷也只有一把,他侧转身端在手里,一只手扶稳了小洋铁桶,看着行长和夫人洗完了脸,将缸子和牙刷递了过去:“行长先刷牙吧,您刷完我再给夫人去打水。”
“不用了。”方步亭接过缸子和牙刷,先递给了程小云,“你先刷吧,给我留半缸子水就行。”
这就是方步亭的温柔体贴之处!
程小云没有拒绝,接过缸子和牙刷,对着下方的小洋铁桶,极其小心地刷牙,手臂竟是如此不能伸展,她立刻想到了方步亭多少次就是这样在车内洗漱,眼睛湿了……
何宅二楼何孝钰房间。
昨夜没有定闹钟,可何孝钰还是醒了,向桌上的钟望去。
小钟的指针一分不差,已是早晨五点!
何孝钰望了一眼依然侧身睡在里边的谢木兰,极轻地下了床,穿上衣服,又极轻地去开了门,听见了对面父亲房间隐约传来的打字机机键敲击声。
她连忙轻步出门,轻轻将门拉上。
假装未醒的谢木兰倏地睁开了眼,望着面前的墙,刚才还能隐约听见的打字机机键敲击声消失了——机键声在她的心里却依然响着,越敲越响!
她幻想着这时睡在床上的是何孝钰,而起身下楼的是自己,取而代之为梁先生亲自下厨,做他喜爱的早点……
何宅一楼客厅。
一如既往,面是昨天晚上就饧好的,装好生面馒头的锅放在了蜂窝煤的灶上,何孝钰便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
她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二楼,急步走向门口,轻声问道:“谁呀?”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何其沧的眼睁开了。
梁经纶敲击机键的手也停了。
两人都知道楼下来了访客,梁经纶离开打字机,过来扶起躺椅上的先生。
“都打印完了吧?”何其沧并不提楼下来人的事。
梁经纶:“都打完了。先生审看一下,如需急交财政部王云五部长,十点有一趟飞往南京的飞机……”
“十点的飞机只怕赶不上了。”何其沧被梁经纶扶着站了起来,望了一眼已经堆积在楼板上长长的连轴纸报告,“知道是谁来了吗?”
梁经纶:“是方孟敖?”
何其沧摇了摇头:“关心这个报告的是中央银行。方步亭来了。”
梁经纶:“先生见不见他?如果不愿见他,我去解释。”
何其沧:“方步亭这是代表中央银行摸底来了。钞票是中央银行印的,也只有他们才能发行。中央银行不点头,财政部想推行新币制也不过是一纸空文。你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了,去睡一觉。顺便叫方行长在底下等等我,我看完方案再下来。”
“是。”梁经纶便又走到打字机前,扯下了还连接在打字机上的连轴纸,又拿起了桌上的裁纸刀,准备一页页裁下来。
“不要裁了。”何其沧止住了他,“我就这样看吧。”
梁经纶依然拿着那把裁纸刀,站在桌边:“关系到北平两百万民众还有那么多其他城市无数民众的民生,这份方案最好能赶在十点前那趟飞机递交南京。中央银行如果掣肘,先生不妨叫财政部复制一份给司徒雷登大使……”
“我知道该怎么办。你吃点东西,先去睡吧。”
“好。”梁经纶不得不放下手里的裁纸刀,“若要急送,先生随时叫我。”
说着,梁经纶扶何其沧在桌前坐好,接着将地板上的连轴纸报告拾了起来,飞快地卷好了,摆到何其沧面前,这才走出门去。
燕南园何宅二楼何孝钰房间。
穿着何孝钰的睡裙,谢木兰早已站在关着的门后。
对面的房门开得很轻,她却心头怦然一跳,倏地拉开了门!
走廊对面,梁经纶刚关门转身,一袭长衫,两只眼睛!
谢木兰已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直望向梁经纶的眼。
梁经纶开始也一怔,接着嘴角掠过难见的一笑。
谢木兰穿着睡裙就要出来。
梁经纶的目光逼住了她,两根指头慢慢按在了眼角额边。
这是大学者思考时典型的动作!
可眼前这个动作却是叫自己继续去睡,谢木兰更痴了。
梁经纶那袭长衫已向楼梯口“远”去。
谢木兰还站在那里,哪怕听他发出的任何声音也好。
“方行长早。”
——梁经纶这一声问候却吓得她慌忙关了门。
她现在最不愿意也最怕接触的,就是那个曾经温暖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家。包括深疼自己的父亲,包括溺爱自己的大爸,更有一直呵护自己的小哥。
背靠着门,谢木兰心中一片慌乱,眼中一片茫然!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姑爹,木兰也不在家吗?”
谢培东正从靠墙的大铁皮柜里从容地端出另一摞账册,这一问却使他一怔,转过了头。
方孟敖依然站在大办公桌边翻看账册,并未抬头。
“两天了,跟我吵了嘴,搬到孝钰家去了。”谢培东端着账册走向办公桌,“时局变了,我们这些人都不会做父亲了。”
方孟敖抬起了头,望着这位身为北平分行襄理的姑爹。
谢培东也站住了,没有放下账册,望着方孟敖。
“是不配。”方孟敖又低头看账册了,“配做父亲的人已经死了。您刚才说你们昨晚去看了崔副主任的孩子,伯禽和平阳问起爸爸了吧?”
谢培东没有回答,只放下账册,又准备去搬另外的账册。
“你们怎么跟孩子说的?”方孟敖的语气有些严厉了。
谢培东只好站住了,答道:“告诉他们,崔副主任去美国了,帮政府争取美援。”
“无耻!”随着啪的一声,是方孟敖将一本账册狠狠摔在桌上的声音。
谢培东猛地转过身,望向方孟敖。
“每一笔账上都签着他的名字,人却被你们烧成了骨灰!”方孟敖的手指敲击着账册,“还要去骗人家孤儿寡母……你们不觉得太无耻了吗?”
谢培东喉头好久才咽了一下,将那口涌上来的酸水咽了下去,答道:“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崔副主任留下的每一笔账。”
方孟敖眼中那两点精光倏地又化作了辽阔的天空,紧盯着的谢培东跟着消失了。他在竭力捕捉自己要击落的飞机,眼前却没有一架飞机——谢培东实在不像自己应该开火击落的对象。
望着方孟敖这种神态,谢培东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紧迫气息,不禁向办公桌上的电话瞥去。
“我不要你回答。”方孟敖又从辽阔的天空中回来了,“打电话,把你们行长叫回来,让他回答。”
“孟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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