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
那人立刻变了脸色,望向二楼,紧接着低声对何孝钰说道:“孝钰同学,请你听学联的安排,立刻带谢木兰同学离开。”
谢木兰嗓门更大了:“梁先生就在楼上,你们叫我们听哪个学联的安排?”
那人急了:“会把军统的人引进来的!何孝钰同学,请你立刻制止谢木兰同学,赶快离开!”
谢木兰最生气的就是他们一直将自己排除在学联之外的这种态度,更大声了:“那就让军统的人进来,趁我大哥在,跟他们斗争……”
“木兰!”何孝钰还真出面制止了,“你不是一直追求加入学联吗……”
“我已经加入了!”谢木兰负气嚷道,“梁先生今天批准的!”
不只是何孝钰,那个中正学社的人也僵在那里。
一楼谢木兰的声音如此响亮,二楼房间当然都听见了。
梁经纶望向对面的方孟敖,只见他依然在埋头看书,心中一阵翻涌。
因为双重身份,梁经纶时刻要面对共产党城工部、学委的考验,还要不时受到来自铁血救国会内部的猜疑,好在每一次他都挺过来了。唯有这一次,面对这个方孟敖,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此时听到楼下中正学社的学生在叫何孝钰和谢木兰离开,他一时也分不清是城工部学委的行动,还是铁血救国会的指示。
“那让我上去!”一楼又传来了谢木兰的声音,“叫我大哥下来,对付他们!”
梁经纶又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依然没有反应。
不能再这样被动了,梁经纶径直走到二楼门边,开了门,站在楼梯口:“孝钰同学,你带木兰同学先回去。”
楼下的何孝钰竟没有回话。
梁经纶语气严厉了:“欧阳同学!”
——楼下那个中正学社的学生原来复姓欧阳。
梁经纶:“你组织几个学联的同学用自行车送她们,路上遇到情况,立刻回来报信。方大队长在这里。”
“好!”楼下传来那个欧阳同学的声音。
接着是开门声。
接着又是那个欧阳同学的声音:“叫几个同学,找几辆自行车!”
离燕京大学不远的公路旁,几辆自行车放倒在斜坡上。
四个学生模样的人静静地坐在自行车旁。
突然四个人同时站起来。
一辆疾驰而来的吉普,竟没开灯,开始只能隐约听见声音,月光下已逐渐能看见车影。
这等在公路边的学生正是青年军中正学社的人。看见越来越近的那辆吉普,他们迅即扶起各自躺放在斜坡上的自行车,推到了公路边。
其中两个架好了自己的自行车,又去斜坡,推过来另外两辆自行车。
四个人,六辆自行车,候在公路边。
吉普“吱”的一声,在他们面前停住了。
先跳下来的是换了便服的王副官,立即去开后座的门。
后座门已经从里面推开了,换了便服的曾可达走了下来。
没有言语,两个青年军已经将自行车推到了曾可达和王副官面前。
曾可达翻身上车,向燕大方向骑去。
“跟上!”王副官急忙上车,同时低声喝道。
四个青年军立刻推车跑起来,快跑中跳上车,猛踏车轮,向曾可达那辆车追去。
很快,两个青年军的车在前,两个青年军的车在后,将曾可达护在中间。
王副官在最后赶着。
月色空蒙,树影婆娑,车行如水。
曾可达是南人,此时夜行在北地,见公路两旁无边麦茬,战乱弃耕。政在农工,各级政府不能安民,自己却要为北平城两百万人募粮。这才领悟到建丰同志刚才电话里布置完任务后,为什么要感伤地给自己吟诵那首《诗经·王风》了。
——浓重的奉化口音立刻又在耳边响起: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王命在身”,心中鼓荡,曾可达倏地挺直身子离开车座,猛踏脚蹬,超过了前面两个青年军,一任夜风扑面。
被抛在后面的青年军都慌忙离开了车座,脚下猛蹬,向他追去。
苦了王副官,铆足了劲,毕竟是文职,还是跟不上,一个人被落在了后面。
那家商行二楼那间房内,荷叶边的煤油灯不知何时点亮了,吊在桌子上方闪烁。
张月印那个位子不知何时空了,灯下只坐着谢培东和老刘。
两个人都在等张月印,沉默都凝固在头顶那一点灯火上。
突然,楼下传来了踩楼梯的声响。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
张月印匆匆进来了,这回没有叫二人坐下,自己也站着:“刘云同志急电,中央新的指示。”
谢培东和老刘都望着他。
张月印:“‘孔雀东南飞’只是国民党推行整个币制改革在平津的行动,核心在上海,平津的行动是配合的重点。为了争取美国援助,接下来他们会在国统区五大城市推行币制改革,发行金圆券。为了坚挺新发行的金圆券,他们会把大量的粮食和物资调到五大城市,平抑物价。这些粮食和物资在调运途中,我各军部队以及党的地下组织不得袭扰,一律放行。”
“我想问一下,为什么要配合他们?”老刘忍不住问道。
“为了五大城市的人民。”
张月印回答得很简明,接着传达:“在北平和天津,我党隐蔽在国民党各部门之同志,凡参与币制改革调运物资者,均不得抵触,给予积极配合。望你们立刻贯彻该指示精神,传达到每个有关人员。”
中央的指示提纲挈领,接下来就应该北平城工部具体商量落实了。
张月印果然望向了谢培东:“刘云同志指出,在平津,任务最艰巨、处境最困难的是谢培东同志。谢老,天津方面运粮的火车已经发出,三小时后您代表北平分行去接收粮食,亲自押运送到稽查大队军营。见到方孟敖同志,先了解他与梁经纶见面的详细情况。难点在于怎样让他明确党的指示,今后按党的指示行动,又不让铁血救国会怀疑他已经和我们接上了关系。这一点,中央和华北城工部授权,由谢老自己把握,绝对单线联系。”
“请组织放心,我知道怎么做。”谢培东提起了椅子上的包。
“您稍等一下。”张月印留住他,接着转望向老刘,“国民党这个时候出台这个政策,也挽救不了民心向背,还会加剧他们内部的斗争。上级分析,他们内部这场斗争,很快会波及我们地下党的同志,包括外围进步学生。当务之急,我们需要将一部分人秘密转移到解放区。这个任务由老刘同志具体负责,离开这里以后,你立刻找到严春明同志,让他今晚就走。其他转移的人,这几天分批安排。刘云同志还特别指示了学委,让他们想办法叫梁经纶提出来,将谢木兰同学转移!”
“我明白。”老刘这一声答得特别会意。
谢培东尽管久经波澜,这一刻还是难掩感动:“我感谢组织……”
“应该的。”张月印深深地望着谢培东,“谢老,天津的粮食三小时后才到,你先回北平分行。方步亭这个时候也应该在等你了,怎样控制孟敖同志下面的行动,他也在急着等你商量。”
谢培东隔着桌子慢慢向他伸过手,两人会意一握。
谢培东再跟老刘握手,发现老刘的手十分有力,却没有十分用力,只是握紧了,将握手的时间延长了。显然,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自己表达歉意,重申敬重,同时传递一个更重要的信息,请自己放心谢木兰的安全。
谢培东眼中流露出谢意,转身走出。
张月印和老刘都跟着送出了房门。
张月印的判断十分准确,方步亭这时已经回到行长办公室了,在等着谢培东。
跟往常不一样,方步亭回到办公室后没有开灯,借着南面落地玻璃窗洒进来的月光,在打电话,形单影只,声音沙哑:“继续找。打镜春园徐老板的电话,问谢襄理是不是跟徐老板在一起,现在去了哪里?”
放下电话,方步亭的身影到了南面落地玻璃窗的阳台边,坐了下来,望向只有月光的院落。
原来,不只办公室内没有开灯,整栋楼都没有开灯,楼外的院子里也没有开灯。天上的月便分外地亮,方步亭望着凉凉的院落怔怔地出神。
大儿子今天带何孝钰出西南防线的反常举动,已让方步亭心乱如麻;而小儿子找到了大哥和何孝钰竟不告诉自己,更让他心灰意冷。方孟敖又去见了梁经纶,竟然是徐铁英打来电话他才知道,并叫自己回来,说是做了工作,已让方孟韦回家。亲疏否隔,内外交攻,唯一可以商量的谢培东偏又不在。他只能等,把所有的下人都赶回了房间,把所有的灯都关了等。
谁会先回来呢?
突然,他一凛!
大院门外传来了汽车开进的声音。
无须分辨,是听惯了的北平警察局那辆002号吉普的声音。
方孟韦回来了。
方邸大院虚掩的大门是从外面推开的,方孟韦踏进大门,便站在那里。
以往也经常感受到父亲的高深莫测,这回他却对父亲这种肤浅的高深莫测顿生反感。
——北平城虽经常停电,但是这座院子拉的是专线,从不停电。此刻院子里没有灯光,那座等着他的楼也没有一丝亮光。他知道这都是父亲故意关的。
几天未回,望着这个本只属于父亲沉沉如夜的家,心里明白,父亲那双眼显然就藏在黑暗中,在盯着自己。
对付从小就依顺的儿子,也如此用心,何苦来哉!
他真不愿意再往前踏进一步,却还是踏着月色,走向了那栋藏着父亲眼睛的洋楼。
又推开了客厅的大门,方孟韦在黑暗里站了好几秒钟,终于伸手按向了墙边的开关。
大厅那盏吊灯亮了,整个楼都亮了,方孟韦却意外地一怔。
偌大的客厅,沙发上孤零零坐着程小云,望着方孟韦慢慢站了起来。
——活在这个家里,孤独的也不只是自己。
方孟韦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后妈今天比往常亲近。
四目相对,方孟韦的嘴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却能看出叫的是“妈”。
程小云轻步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住了,轻声地:“不好叫就不要叫了……”
方孟韦毕竟仍不自然这样与她近距离对视,瞥向了二楼父亲的办公室,却依然没有走向楼梯的意思。
程小云:“问你一件事,愿意你就告诉我。”
方孟韦只好又望向她,点了下头。
程小云:“你大哥还有孝钰和木兰是不是都在梁先生那里?”
一片阴云掠过,方孟韦实在不愿回答,却还是轻点了一下头。
程小云:“这个时候,大家的心情都一样。你爸正在楼上等你,你也看到了,灯也不让开……”
方孟韦这回却没有点头,反而露出一丝不以为然,向那道笔直的楼梯走去。
程小云揣着忐忑将他送到楼梯口。
方孟韦突然转过身,问道:“我也想问一件事,愿意就告诉我。”
程小云点了点头。
方孟韦:“当初,你是怎么爱上我爹的?”
程小云沉默了片刻,只能答道:“过后,找个时间我慢慢告诉你,好吗?”
“好。”方孟韦不再使她为难,转身上楼。
“不好叫就不要叫了。”方步亭这句话从二楼办公室阳台那边幽幽地传来,竟和刚才楼下程小云的话一样。
一楼大厅的吊灯很亮,照射进二楼办公室的门。
果然如自己所料,父亲的眼睛一直藏在阳台上俯视着整个院落。
第64章 扑朔迷离
这时,自己站在门口被坐在阳台上的父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