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无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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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 第18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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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可达:“请芷公指示。”

称字而不称名,是尊称对方,称一个字再呼之为公便是最高的尊称了。陈方字芷町,曾可达这时如此称呼,可以视为巴结,也可以视为发自内心之尊敬。

陈方笑着摇了摇头:“不敢。”接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份记录,看了看,择出曾可达记的那份递还给他:“向经国局长汇报,听经国局长指示。”

“是!”曾可达双手接过了记录。

陈方伸出了手。

曾可达指尖捏着记录,双手握住了陈方,“感谢总统信任,感谢芷公关照。”

陈方的手软绵绵的:“都是江西人,不说客套话。共克时艰,不要送了。”

“是。”曾可达口中答着,还是紧跟着送到了门外,“王副官!”

曾可达住处走廊对面的房门立刻开了,王副官陪着另一个年轻的中山装走了出来。

年轻的中山装疾步走到陈方面前,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副墨镜递给了他,接着撑开了那把很大的黑布洋伞。

陈方戴上墨镜便再没说话,也再不回头,黑布洋伞罩着,下了走廊,踏着花径而去。

王副官颇诧异,曾督察既不送客,也不回房,站在门口出神,等了少顷必须过去了,轻轻叫道:“督察。”

“嗯。”曾可达这才看向他。

王副官:“警备司令部电话,说是方行长夫人还有何副校长的女儿要看方大队长,未经徐主任批准不敢同意,跟方副局长发生了冲突。”

“没有什么徐主任了……”曾可达又望向了园子里那条小径,“回电话,未经南京同意,谁也不许跟方大队长见面。”

“是。”

“等一下。”曾可达又叫住了他,将手里那份记录递给王副官,“将这份记录立刻电发建丰同志!”说完,转身进了房门。

房门从里面关上了。

王副官这才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燕南园何宅外小路上,烈日当空,空无一人,梁经纶骑着自行车,也不就路旁的树荫,飞踏而来。

长衫已经湿透,下摆掖在腰间,前面就是何家了,梁经纶放慢了车速。

突然,一件东西从眼前砸落,掉在梁经纶车前约两米的路面,还弹跳了一下。

梁经纶一握刹车。

路面上是一个装着电工工具的皮套。

梁经纶抬头。

路旁电线杆上一人正在解开腰间的安全带。

“对不起!”那人非常敏捷,拿着腰带瞬间便下了电线杆,走到路中,捡起了地上的工具套。

“辛苦。”梁经纶应付了一声,正要踏车。

“是梁教授吧?”那人望向了他。

梁经纶再望那人,搜索记忆,并不认识。

——他当然更不知道,此人正是火车上曾经跟崔中石接头的地下党。

那个人接着说道:“听说何副校长家的电话线断了,我是来修电线的。梁教授是去何副校长家吗?”

梁经纶开始审视这个人了:“是。请问谁派你来修的?”

那个人系上了工具套:“梁教授认为我是谁派来的呢?”

这就不能搭话了,梁经纶不再看他,脚一踏。

“张月印同志。”这一声很轻,梁经纶听了却如此响亮!

梁经纶慢慢又转过了头:“你说什么?”

那个人:“严春明同志牺牲了,我接替他的工作。今后我跟你单线联系。”

说着,那人掏出一封信递给梁经纶:“上级的介绍信,看完烧掉。”

梁经纶没有去接那封信。

那人将信失手掉落在梁经纶脚下,转身向电线杆走去。

电线杆边也停了一辆自行车,那人将自行车推过来时,掉在地上的信已经不见了。

那人笑道:“何副校长要求学校再给他拉一条专线,总务处晚上会派人来。请梁教授告诉何副校长。”

上车,再没回头,飞快地骑去。

梁经纶也没再回头看他,推着车慢慢向何宅院门走去。

何其沧依然坐在二楼房间自己那把躺椅上,方步亭已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两人都知道梁经纶回了,也知道梁经纶进了客厅。

“先生,我回来了。”梁经纶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何其沧和方步亭对视了一眼。

何其沧:“上来吧。”

脚步上楼的间隙,方步亭已回到何其沧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何其沧望向了房门外,方步亭也望向了房门外。

梁经纶站在门口:“先生,方行长,我见了曾可达。”

按理,这时何其沧应叫梁经纶进房,可依然只望着他,方步亭也在望着他。

梁经纶便不宜再往下讲,静静地候在门口。

何其沧望了梁经纶好一阵子,说话了:“我启蒙早,四岁上的私塾。记得第一天去上学,我的父亲,孝钰她爷爷对我说,用心读书,要藏得住话。我问,什么是藏得住话。我父亲告诉我,只该你一个人知道的事不要对第二个人说,只该两个人知道的事不要对第三个人说。我当时并不明白,只是照着做了。好多年后我才悟出这番话的道理,天下本无事,都是传出来的。现在我把这个话教给你。见曾可达的事,孟敖的事,跟方行长一个人说就行了。你们下去说。”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梁经纶答道:“是。”

方步亭站起来:“我下去了。”

何其沧依然坐着:“去吧。”

绕室徘徊,电话终于来了。

曾可达住处客厅里的电话只响了一声,曾可达立刻拿起了话筒。

“可达同志吗?”果然是蒋经国的电话。

曾可达:“是我,建丰同志。”

“那封电报是怎么回事,谁的言论?”

曾可达有意沉默了两秒钟:“是梁经纶同志的谈话记录。”

“什么谈话记录?跟谁的谈话记录?”

曾可达:“我在场,还有徐铁英。”

那边突然沉默了,接着突然发问:“你为什么不制止?”

曾可达:“报告建丰同志,陈方先生来了。”

“哪个陈方先生?”

曾可达听出了建丰同志很少如此惊诧,小心答道:“总统府四组主任陈方先生。”

这一次那边是真的沉默了,曾可达望着墙上的壁钟,大概有六七秒钟。

“陈秘书来,你是不方便向我报告还是没有时间报告?”

曾可达:“事先没有通知,陈秘书是突然来的,向我和徐铁英传达总统的训示。梁经纶同志这个时候也突然闯来了,是因为方孟敖被逮捕的事,门卫挡不住,陈秘书不便见他,就在里面房间。梁经纶同志当时十分激动,我无法制止,徐铁英当场记录了他的谈话,我也只好记录。”

又是片刻沉默。

“徐铁英的记录被陈秘书拿走了?”

曾可达:“是。”

“陈秘书什么看法?”

曾可达:“没有直接谈看法,只问我你对梁经纶同志平时怎么评价……”

曾可达有意停住,没想到电话那边并不接言,这种沉默便有些可怕了。

曾可达扛不住了,接着说道:“我回答他,建丰同志对梁经纶同志的评价是‘人才难得’。”

那边依然没有接言。

曾可达只得又接着说道:“陈秘书回了一句,向经国局长汇报,听经国局长指示……”

又是短暂的沉默。

“上海这边会议还在进行,用最短的时间说你对梁经纶同志这番言论的看法,还有对方孟敖怎么处理,说具体建议。”

何宅一楼客厅内,梁经纶完全是晚辈的姿态,看着方步亭:“方行长,今天跟您谈话我想改个称呼,希望您同意。”

方步亭:“什么称呼?”

梁经纶:“方叔。”

方步亭:“怎么称呼都行。”

梁经纶:“方叔,刚才我先生教我的那番话,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今天我跟您谈的话,您不会再跟第二个人说;同样,您跟我说的话,我也不能跟第二个人说。”

方步亭:“你能够这样领悟,我们便能够谈下去。”

梁经纶:“下面我会把该说的话都跟您说,不该说的话我还是一个字也不会说,不是为了隐瞒,而是说了也于事无补,请您理解。”

方步亭:“你说。”

梁经纶:“国库没有钱,老百姓没有钱,钱都在少数人手里,他们不会牺牲自己的利益支持币制改革,最多两个月币制改革就会宣布失败。这一点您清楚,我清楚,我先生也清楚。您卷进来了,因为您是北平分行的行长。我卷进来了,因为我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人。我先生也卷进来了,因为他能够向司徒雷登争取美援。最不应该卷进来的是方孟敖,他不懂经济,也不懂政治,不应该再被利用。”

方步亭重新看他了:“被谁利用?”

梁经纶:“国民党,还有共产党。”

方步亭:“能不能说具体一点儿。”

梁经纶:“我不说您也应该知道。”

方步亭:“我未必知道,请说。”

梁经纶:“利用他的国民党很清楚,是预备干部局,是蒋经国先生。共产党以前是崔副主任,现在是谢襄理。”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慢慢四处打量。

梁经纶也跟着站起来,望向他。

方步亭却问:“水在哪里?”

梁经纶:“我来倒。”

“我谈几点看法。”

建丰同志的语气从来没有这样平淡,曾可达控制住心中的失落,答道:“是,请建丰同志指示。”

“不是指示,只是看法。”

曾可达只好答道:“是……”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事情,都要以总统的意见为最后意见。也许我在上海搞币制改革,总统不愿让我分心;也许你在北平的工作让总统很放心,陈秘书亲自见你都代表了总统对你的信任……”

“建丰同志!”曾可达这是第一次打断建丰同志的电话。

“不要打断我的看法。”建丰同志也是第一次用如此冷漠的声调打断了曾可达。

曾可达:“是……”

“你刚才的建议,无论是否已经跟陈秘书说了,我都同意。方孟敖触犯《陆海空军服役条例》应移请空军司令部交特种刑事法庭审判,梁经纶发布分裂党国的言论应立案调查他的真实背景。如果方步亭因此不配合币制改革,即请央行撤掉他北平分行经理的职务。如果何其沧因此影响美国援助,我们就不要美国的援助。”

“不要再提‘孔雀东南飞’行动!”这次那边的声音十分决断,“以国防部调查组的名义,把你刚才的建议写成书面报告,今晚九点前电发总统府第四组交陈秘书,转呈总统裁决!”

电话在那边啪地挂了。

曾可达整张脸都黑了,话筒里不断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室外的蝉声同时刺耳地响了起来。

放下话筒,曾可达走到门边,倏地开了房门:“王副官!”

“到!”王副官仓皇地开门出来了。

望着王副官失态的神色,曾可达察觉自己失态了:“拿纸笔来,起草一份紧急报告。”

曾可达转身回到座位上,竭力平复情绪。

王副官拿着纸笔进了房门,屏息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望着窗外凝神想着,突然说道:“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这是报告的内容吗?

王副官好生错愕,记也不是,不记也不是。

曾可达望向了他:“这句话出自哪个典故?”

王副官这才明白,这是感慨,不能流露表情,想了想,答道:“好像出自《后汉书》……”

曾可达:“谁说的?”

王副官:“随后我去查。”

曾可达:“不要查了。写报告吧。”

“我只问你一件事。”方步亭坐在何宅一楼客厅内,深深地望着梁经纶,“你如实告诉了我,以你先生和我的力量,我们可以安排你去美国。”

梁经纶也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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