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想吃饭,就连桌上的筷子沾也不沾。
他说要打游戏,就连凌晨时母亲忍无可忍的劝阻也置若罔闻。
又或者让他换下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却刻意甩在地上。
每完成一件,便又继续出下一件的原因,就是因为无论怎样,政颐的母亲都没有厉声地呵斥,有时政颐和她顶撞,最后扔出一句:“你还想来管我么?你还有什么资格来管我!”政颐母亲便立刻有些红起眼眶地抚着手臂,再也不说一语地回过身去。
小男生的心里简单计算着加减法。每一次他的任性又获得了对方的忍耐,政颐就觉得自己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一点点,一步步地,他向自己的计划靠近过去。虽然过程也许并不愉快,但坚信着结局会是让人满意的。
等到哪天他能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到放弃似的无奈,或许也就说明,那个不可饶恕的婚姻,就能在自己的执著下被最终破坏。
为此他甚至想到了夏圣轩。
当时,在夏政颐的心里,还不那么情愿把圣轩列在河界的对岸。
整个寒假不同往年。一个人总是玩不出什么新花样,也不想找同班同学来家,难免地会很是心痒地想拖圣轩来。于是这个下午,怀着多重心情,政颐敲响了邻居家的门。夏圣轩看到他时的表情即便谈不上吃惊,可还是有刹那的停顿。
两人间的格斗游戏打到一半时,政颐终于开口了:
“你会同意他们吗?”
“嗯?”圣轩低头看坐在地上的政颐。
“你爸爸和我妈妈。”
“……”
“我不会答应的。”
“……嗯……”
“你也去说好不好?”
“什么?”
“别让你爸爸——”
“……政颐。”
“圣轩哥,你也去说,好不好?”
“……”
“好不好??”
突然之间非常非常孩子似的,甚至有些哀求的口吻,对于十五岁的夏政颐来说,都是有些久违的。夏圣轩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神,如同身不由己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当时的喉咙里发出了“嗯——”的一声。
夏先生看着儿子一直坐在沙发上没动,“小轩”“小轩”地喊了两声,对方才应声。
“怎么了?”
“嗯?”目光的焦距对回来,“你说什么?”
“问你是不是再有十多天就开学了。”
“哦,对,没错。”
“……那么,”做父亲的在儿子身边坐下来,用非常坦诚的口吻说,“我想和徐阿姨,在你们开学前,把婚事简单地办了。”
夏圣轩咽了一次又一次喉咙,最后几乎忘掉了怎么开口说话似的,许久许久才终于发出声音:“可……是,政颐那边……”
夏先生拍拍他的肩:“没关系,徐阿姨会说服他的。”
圣轩完全能够想象政颐的计划是如何以失败告终的。
十五岁的孩子果然还是太过轻易相信自己的力量而忽略父母的职权。无论他怎么抗拒吃饭、弄乱家什、顶嘴、撒气,这些终究在大人眼里只是不成器的小表现。并不能改变成年人一旦下定的决心。当父母始终站在父母之位上,那是天性般地能够压制自己的孩子。
直到终于有一天,政颐的母亲在男孩一句极端恶劣的话中变得怒不可遏时,她一挥巴掌,就将政颐先前建立的点滴“胜利”打得烟消云散。
忍了许久的母亲用越来越严厉和绝望的声音数落着他,数落着他,直到眼泪流得她浑身发抖。可还是指着政颐,不断地说着他的不懂事,任性,和自私。甚至最后她拿起手边的杯子就朝男孩身上扔了过去,弹回来掉在地上,马上碎了。
十五岁的政颐除了捂着火辣辣的脸完全不知所措外,根本没有任何再行事端的能力了。
他还细嫩的手臂甚至拿不出学别人赌气离家出走的资本。
这些都是夏圣轩完全能够想象出来的。
当他在父亲和政颐母亲举办的小小的结婚仪式上看见夏政颐时,对于他所经历的事,完全想象得出来。
二月的某个中午,夏先生和政颐的母亲徐阿姨正式办了酒席。既然是再婚,不会搞得很热闹,请的客人只是最亲近的一些同事或亲戚。
夏圣轩还是得看着自己那肝有问题的父亲少喝酒。还好有自己尚未成年这一点做挡箭牌,避免了被连累地灌醉。
空下来的时候,他就会朝政颐所在的座位看去。
一直没有说话,没有行动的夏政颐,面前的可乐杯里还剩了大半。等他回过头来时,夏圣轩突然背后一紧。
政颐的目光在他脸上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就转开。
好像圣轩站在河的对岸。
已经离新年过去很久了。
夏圣轩的抽屉里,有本书中被随手一夹的纸签也是那“过去很久的新年”里抽的。
他抽到的第十二号。
“十二号。下下签:
水漫兰吴路不通。
云英阻隔在河东。
舟航也自吞声别。
未卜何年再相逢。”
PART TWO
五月的长假结束后不久,发生了一件对于相当多女生来说的坏事。先是流言,然后流言在一阵又一阵的“澄清”“迷惑”中来回几次后,被最接近当事人的好友“证实”了。
谢哲对于前来打听的女生们露出绝望似的悲痛:“嗯,没错。夏圣轩这个坏蛋,交女朋友了。”神情逼真到让女生们都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失落,不由自主地安慰他:“好可怜,不要难过……”
夏圣轩把衬衫袖子卷起来。过去五分钟后热得受不了,领子下第二颗纽扣也解开。这时他看见井夜举着两杯饮料朝这里一路小跑,站到面前时已经汗淋淋的。
“怎么这么着急?”
“啊,我怕你等久。”
“没关系的。”接下一杯饮料。
两人沿着树荫走,随后夏圣轩注意到井夜的鞋带或许因为刚才的奔跑而松开了,他一边抽回女孩手里的冰点,一边提醒着。
是个非常细心的人,过十字路口时,手在女生腰边轻轻搭住后一揽。
还在一个月之前时。
忙着搬家的夏圣轩几乎快要在这个春天里累垮了。因为父亲的再婚,新来了家庭成员后的居住情况肯定要跟着调整。夏政颐的家并不是紧临着这里,中间还隔了两户,所以想当然似的“把两家间的墙打通”,只是一个很天真的念头罢了。
好在圣轩家里面积还足够大,三室一厅的住进四口总不会有什么困难。可还是要腾地方。夏圣轩每天放学回来都得忙着书房整理,把它改变成留给政颐的卧室。
不想等父亲下班后再麻烦他,夏圣轩一个人将书打包进纸箱后,把清空的书橱用力推出来。
有时候累得没了力气,就暂时找个纸箱坐一会儿,顺手从一边抄过随便什么书翻两页,看得投入时也会忘了时间。
书房里也摆着一些相册。几大本过去的照片。
在彼此的身份成为法律上定义的真正的兄弟后,夏圣轩和夏政颐曾经有一次碰面。
自那以后第一次正式的,有谈话的碰面。
“我妈让我把这个带给你们。”找上门的政颐拿出一份补充用户口资料。
夏圣轩接过来看了看,放到桌上。
“我将来住哪里。”
“哦……”有点突兀的问题,圣轩看了男孩一眼,抬起手,“大概是那里吧。”
“真小。”
圣轩飞快地盯住政颐。
对方却没有丝毫畏惧的意思:“这个表里有点东西我还没填完,‘亲属’那格子里是要把你们的名字也写进去么。”
“……嗯……其实政颐……”
“脸皮真厚。”是刻意扭过头压低了声音说的,可也是刻意要使人察觉听见的声音。
“夏政颐,你说话太——”
“我的爸爸只有一个人,要你们家来掺和什么。”
圣轩有一瞬突然爆怒的冲动。
“我也不对。”政颐说。
“……什么。”
“原来你对于这种事情觉得没什么关系,我就根本不该拜托你。”
“政颐你不要乱想。”夏圣轩几乎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你这个样子,就算你父亲在场他看了也不会开心的。”
“你怎么知道。”不知是哪个地方突然被微妙地启动了,夏政颐原本努力不屑再不屑的面孔突然越涨越红,“你是我爸爸什么人,你凭什么说他不会开心?这只是你们想来蒙骗人的说辞罢了。如果是我爸爸,他一定会非常非常生气!他只会觉得生气!就算他们已经分开,可我还是他的儿子,我的妈妈还是他的妻子!什么‘爸爸在也不会开心’,这些话,你说出来不觉得无耻吗?不觉得羞愧吗?你拿它去骗别人吧!”
其实政颐说得一点都没有错。连圣轩之前也曾对于电视里那频繁的类似桥段嗤之以鼻——想要为母报仇的女儿最后被感化,想要替姐弑敌的弟弟终被瓦解,“你妈妈在地下会为你难过的”或是“你姐姐并不希望你这样”。这话从哪里来的凭据。谁有资格来揣测故者的心理。如果杜撰恰恰与事实相反,那算不算挖的一个不甚光明的陷阱。
可这次连圣轩也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或者真的是因为,那是最能暂时蒙蔽别人,蒙蔽自己的借口吧。当面对的是谁也不能战胜的回忆中的故人,唯有把他请到此方的阵营。如果他能够说一句:“政颐,你这样爸爸会很难过的。”
而他会说么。
书房整理得差不多时,圣轩对父亲提出,让政颐住到自己原本的屋子吧,他搬到书房去。
夏先生问:“啊?没关系么?你年纪长一些,住那屋子会显得挤吧,政颐现在住应该问题不大啊。”
圣轩说:“没关系。”又对夏先生提出,“爸,床我一个人搬不了,得和你一块动手。”
所以后来两位新的成员正式入住时,夏政颐跨进的是原本夏圣轩的房间。
不仔细的话肯定发现不了,原本属于圣轩的这间屋子,一侧的门框上,还留着他们四年前比量身高的印记。
这天放学后的电车上夏圣轩和谢哲站在一起。聊着聊着天,谢哲还是问到了那个问题:
“你呀你呀,这么快就定下女朋友了,现在就剩我这么个人气单身汉,压力很大唉。”
圣轩看着窗外随便点点头:“这不是很好么,你应该谢主隆恩才对吧。”
谢哲回问过来:“唉,怎么就确定关系了?虽然我也觉得是迟早的事,可一旦变成真的,反而有点奇怪。”
“用得着你奇怪么。我不奇怪不就行了。”回看身边的好友一眼,“本来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五一长假最后一天,圣轩与井夜和她的几个朋友一起出来时,迷迷糊糊间想起似乎两人接触也有半年左右了。吃过几次饭,看过几次电影,也有和其他人一起逛的街,之间能聊的话都聊过一次。虽然没有其他更亲密的动作,可圣轩突然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若几个月前还嫌太早,那现在差不多,该是时候了。
几个月前还不适合说的话,不适合做的事,眼下应该都可以了。
聚会的开始几人要分坐两辆的士去目的地的游乐场。三个女生三个男生,看起来已经有了阵营。井夜跟着另两个女生要钻进一辆出租车时,夏圣轩在身后喊住了她。
“井夜,”他说,“到我这里来。”
在女生的动作还在凝滞时,又重复了一次,平静却不是能够抗拒的口吻说着:“到我身边来。”
还没下到地面就蒸发的雨,还没结局就被忘记的事,刚刚睁开眼就变黑的天。世界上总有一两只气球不会突然地爆裂。红色,或是黄色的气球。
请你过来。
夏政颐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换了住所而睡不着。以往总是因为认床关系而伴随的失眠眼下却不再发生。甚至他还做起了又深又长的梦。
梦里垫着蓝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