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皮球踢过来,让毫无准备的中平进退维谷,乘玫瑰替他拿下围巾的功夫,思忖了片刻,身子一收一挺,上前几步说:“怎么开这个口?我想叫你们一声同志们,可你们眼下做的事,不是同志们做的事。我说你们有苦衷,要求也不高,但凡事都得讲个情理,凡事都有个商量。上街示威是你们的权利和自由,但用这种权利和自由,能达到你们的目的,能拿到你们想要的钱吗?拿不到,相反,给那些归心如箭回家过年的人们造成了什么样的损失,我不说你们心里清楚。首先要申明一点,我是替你们送钱来的,不是听说你们在游行就赶过来的。集团党委早在深圳就考虑到你们的实际困难,让你们在困境里过一个开心祥和的春节,分二套方案进行。你们信我,把车让出一条道,然后跟着我的车屁股,一道回厂拿钱。”
几句威而不严的话,换来了一阵交头接耳。没有掌声,只是一个小伙子敲打着汽车顶棚,粗鲁道:“水货司机,你喝了‘怔鸡巴’还是怎么的,耳朵卖进烧酒馆里了吗?你跟我快开车!”
很快,通道让出来了,两条龙的车队开始蠕动。不一会,中平的车来了,他与副书记打了个招呼,上了车。
玫瑰关了窗,扯开窗帘,暖洋洋的日头爬了进来,落在他们的大腿间,一根根树干的阴影,排长队似的急速而过。顺着阴影往外瞅,草木、山石没商量地往后倒。远望,高山峻岭,灌木秃石荡悠悠而过。
见中平瞅着窗外发呆,想增加点气氛,玫瑰说:“喂,到厂里的日程是怎么定?”
中平说:“你问我,我去问谁?既要入乡随俗,也不能让人家当绳捆的猴儿来摆布。唉,几年前就是这滋味,一到地方,就怕马拉松的汇报会,二怕雅鲁藏布江的酒会,每次喝得死去活来。”
玫瑰手肘在他膝上,硬把他的眼光和自己的眼神接上,说:“啧啧,你还有怕人的时候?在我的印象里,你只怕另外两样哩。”
中平说:“是不是?才跟我了没几天,就老道成精的?”
玫瑰眼里溢着光,说:“这不奇怪,有的人跟了十年,她也不一定了解你,理解你。而死不要脸缠着你二、三天的人,答案恰恰相反。”
中平说:“你不要曲线救国表达你的心机,我想听你说的两怕。”
玫瑰说:“没调教好,不懂得培养情趣。你只怕一儿一女。在他们前面很少说话。”
中平说:“只是偶尔次把。”
玫瑰说:“一次都多。就说你姑娘的黑女婿在深圳办公司,你也只能偷偷摸摸要辰光调查,有板有眼就光明正大嘛!眼下6789工厂是你一伙儿女中的一个,你是近乡者怯,怕面对他们。可你对三零不是这样,人际关系简单,一切都听老板的,否则骂你狗血喷头,骂你步履踉跄,骂你眼镜滑到鼻尖上,你还要兜着走。你为啥不能搬来这种人际关系,用到四零身上呢?”
中平眼瞅向车外,说:“一儿一女,我都爱他们,但表达的方式不一样,因为历史不一样。三零与四零,同样的道理。对四零来说,跟我国的国情一样,人口多,底子薄,心急生不出胖小子,像广东那边煲汤,需要瘟火。”
玫瑰说:“狗改不了吃屎,没说二句就开始行邪了。”
中平说:“一个八千人的工厂,竟有40%的退休工人,累计亏损一亿三,沉锭资金一亿五。国家来说,该收回来的、收不回来不说,反而每年贴工资几百万。而个人来说,挺受委屈,怎么越活越栽了?”
玫瑰说:“不可能吧?按你的说法,不是倒退了吗的?”
中平说:“对一些吃惯了大锅饭的人来说,突然锅里少了点内容,哪怕锅里不再是萝卜白菜,也会哇哇叫的。我这一辈子没当过工人,今天要家访几家,寻找最底层人的感觉,看看山沟里的贵族,有没有居家过日子的谈雅闲情,真实平凡。”
玫瑰眼睛也瞅着外面,说:“今日只是走马观花,你能看到啥?凡生产力发达的都离不了交通,你看走过的二个山洞,用好几分钟,原始社会的生产环境,生产力上不去,人的观念也提不起来。倒是提醒你,深山出俊鸟,心纯如山泉,可以带一个二个当金丝鸟用,金屋藏娇。”
中平说:“过去敢,一、二只不在胯下。”
玫瑰说:“现在是从燥动中理智了,还是作了共产党的大官,要躬自厚而薄责于人?”
中平说:“因为多了你。”就凑了嘴上去,要吻只隔二、三寸、一直在眼下晃动的樱桃红唇。
玫瑰伸出食指拦在中间,呶了呶前面,说:“哼,我不是十七、八岁,经不住几句中听的话,红印章随便施舍的。”
过了第三个山洞,一个大井口的社会出现在中平一行人的眼前。对着洞口,一左一右竖着二个标语牌,一侧写的:欢迎集团首长视察我厂!另一侧:以实际行动感谢上级的关怀!四周山脚下全是厂房和宿舍,中央有一平方公里的谷地,一条小河从谷地贯穿,中间架起一座拱形小桥,桥下溪水潺潺而流。桥两头人影绰约,远看像是自由市场,百号多人在寒风中蠕动,给远看的人是一种暗淡凄凉的感觉。
不怕慢,只怕站,就停在洞口的一会功夫,后面的大车都赶了上来。玫瑰下车,和鲁林山、副书记嘀咕一阵,回来说:“他们办移交钱的手续,我们到招待所吃饭,大车上的人还挺锲而不舍,说,拿不到钱不下车,学当年文攻武卫,站在车上可睡一个礼拜。”
玫瑰一直担心饭菜太豪华,坐上了桌子就感觉还不错,没有摆酒水,六、七盘菜,荤素参半,见中平低头扒饭,也就放下心来,这班人还识相,知道怎样才不让鼻子碰上灰。饭后,进了招待所临时安排的休息房间,中平穿上军大衣,说到工人家里走一遭。玫瑰说,就我们二人?中平说,带上一大帮,还不把人家吓一跳!要工厂去安排,准是挑好的场面,那玩意是应付国家领导人、在新闻里放给国民看的。说完,和她一前一后溜出招待所。
不看大山沟比不上城里的玩头,但空气新鲜和住宅宽敞是城里无法攀比的。来到一座八层楼房前,玫瑰问一个提菜篮子的中年男人,甜嘴蜜舌道:“我说大哥,问个路找个人?”
中年男子也很热情说:“甭客气。听口音你是北方人?”
玫瑰说:“哎呀我的妈!听你大哥的口音,还是老乡嘞!”
“哎呀我的妈”就是介绍信。
中年男子一脸热忱说:“是吗是吗?这里60%都是从大东北迁过来的。不知你要找的是哪一个?要说都是在山沟里一窝几十年,闭上眼睛都摸得出谁是谁的。”
玫瑰声东击西说:“我们两口子在W城工作,专门来看我妹妹。她去年才从东北调来的,叫白卓梦,工人。”
中年男子说:“啊,新来的工人,难怪耳生。你到前面几栋四层楼去问问,那里是工人区。”
玫瑰说:“谢谢大哥了!你买一大捆蜡烛,过年一定很热闹的!”
中年男子说:“哪?这都是防停电用的。”
玫瑰说:“高高兴兴过个年,怎么会出这种事儿?”
中年男子说:“你还不知道,厂里欠人家五个月的电水费。人家就像理发员,想摸你的脑袋就摸一下。慢走好了!”
等那人一走远,中平埋怨说:“什么比方不好打,咋扯到夫妻头上了。”
玫瑰反唇相讥:“我牺牲自己都没在意,你一个大男人还像亏损了多大似的!”
中平说:“将来人家认出了我,穿了帮,叫我怎么好交待?再说没完没了找工人区干嘛?”
玫瑰说:“穿帮又怎么样,不是叫你白作梦吗?何况还是将来。我们来这里像月黑头,谁的门上也没写工人、干部和知识分子。到了工人区,横进竖出都是工人。笨,我怎么瞧你都是弱智,没半点灵性儿!”
中平说:“你真是人精,谁玩得过你!你这么矜能,在座谈会上我不讲话,全让你代表。”
玫瑰说:“让就让,没吃个肉,总看过四只腿的猪吧!没当个头儿,难道说没有被头儿领导过?!”
一连看了三家,中平越看情绪越低落。第一家是老工人,底子厚,置年货,贴年红,还有点过年的气氛。第二家是一对青年夫妇,只有做母亲的和孩子在家。玫瑰进门后,敲敲不算落后的家俱,全是木板做的,心想山沟里也有实惠处,比城里的胶合板扎实得多。她上前对女人说:“大嫂,我是厂办的,现通知你去领工资。”大嫂也不嫌丑,也不怕冷,撩起胸襟的白奶子,没好气朝娃儿嘴里摁,拉长声说:“这话听了六十天,耳朵成了茧,就是一次次没兑现。要不,我这一次干么拿扁担硬赶他游行?这哪是人过日子,是过劫!早知这样,我也不会踢掉我村里的汉子,巴心巴肝往吃商品人缝里挤?”
中平见那女人往外掏奶子已转过了身,房里烟熄火熄,桌上仅放了半碗咸萝卜干,怕再听下去,慌忙退了出来,对跟在后面的玫瑰说:“改个法子,学数罗汉算命,从这家起,数到第十八家,再进去看看。”
玫瑰噗哧一笑:“情绪一低,灵性也上来了,把上庙里算命的那套派上了。”口里说着,手指也跟着点起数来。上了几层楼,在第十八家的门口停下,里面门没关,厅里没有人,可室内雾气腾腾,油香扑鼻,桌上全用烧箕装的卤肉、炸鱼、丸子、蒸料,要有尽有。
走进屋,中平用膀子抵了玫瑰一下,解颜而笑:“到底还是有左派的。喂,里面有人吗?”
厨房里跑出个系着围裙的六旬大娘,乐颠颠说:“你们是来谈业务的?”
玫瑰听得懵懂懂的,说:“我们是厂财务室的,通知你家里人领工资。”
大娘大失所望,哼了一声:“那有几个铜子!儿子拿生活费,三个月也只有二百零四元。”
中平亲切说:“大娘,那终归也是钱。我看您家里挺不错,五谷丰登。”
玫瑰也凑热闹说:“二十八、九,炸鱼炖鸡把肉卤,您年货办得挺红火的。”
大娘这才眉开眼笑:“是呀是呀,都是儿媳妇本事大,靠她撑着这个家。若是指望没用的儿子,只有站在山顶子山喝西北风!”
中平交口赞誉:“还是靠好政策。您媳妇一定停薪留职,做生意赚了大钱。”大娘也乐得合不拢嘴:“你一猜就中,你一进门我看出你是个生意人。我媳妇跟你是同行,工作也很舒服。就是时间掉了过,白天睡觉,晚上说是去攻……关,这不,现在还在里头睡觉呢!”
中平心里猛地抽搐一下,身子像见了拉弦的手榴弹的,恨不得拔腿退出屋。
玫瑰哪有不知的,故意撩他,信口开合唱道:下岗女工不流泪,挺胸走进夜总会,大佬出钱我陪睡,反正这活也不累。
中平听了更是铁青了脸,回到招待所,一言不发,任凭玫瑰怎么撩他,亲他,在怀里打滚,都像木头人的,直到上车返回的路上,前后只说了三句话,还是不带逗号的。她才伸出舌头,知道自儿个闯了大祸。
中平的第一句话是在开座谈会说的。座谈会实际是一次党委扩大会的汇报会。中平至始至终没见到厂长,问,你们的厂长呢?副书记说,到W城办处理库存的军签去了。二、三千万元的库存弹药可望能够解决,厂里也就有个出头之日了。中平听后,心里好了一截,厂长还是能够吃苦的,起码过年从家里往外跑,这样的干部很少见。虽说厂里没搞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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