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宝儿连忙想出各种话来安慰她。两人一先一后走进了秘道,曲曲折折走了一会,又上了一道楼梯。
小公主悄悄道:“这楼梯上就是前舱客厅了……”回手拉住了方宝儿的腕子,一步步轻轻走了上去。
方宝儿心里又何尝不在砰砰地直跳。只见小公主拔起个木栓,托起块木板,上面果然有一线天光射了下来。两人蹑手蹑足走了出去,只见那船舱竟是十分宽阔,布置得也极华丽,静悄悄的寂无人声。
方宝儿也无心仔细打量,刚想到窗口瞧瞧外面动静,突听一阵脚步声走了过来,已将走到门口。
方宝儿不禁暗道一声:“苦也!”
小公主更是面色一变,悄声道:“不好,有人来了!”拉起方宝儿的手,便要自地道中退回去。
但人声越来越近,再想打开那木板,已是来不及了。小公主与方宝儿俱是慌了手脚,突然瞧见厅舱后也有一道垂地绣幔,两人不约而同跑了过去,藏了起来。小公主附在方宝儿耳边道:“你动也不准动,知道么?若被爹爹发现我不听话跑了出来,我倒霉,你也有得罪受。”
方宝儿只觉耳朵痒痒的,想笑又不敢笑,只是点头。他靠墙站着,恰巧能从墙与幔之间的小缝里望到外面,便情不自禁眯起左眼,用右眼瞧出去。
只见六七个身材高大、有如男子一般的壮妇,将那本已极是干净的船舱又扫了一遍,然后,便听得一阵清悦的铃声得铃铃一路响了过来。
方宝儿暗道:“小铃铛来了。”心念一转,红衣少女铃儿轻盈的身子果然已翩然走人,道:“打扫好了么?”
一个壮妇道:“回禀姑娘,已打扫好了。”
铃儿道:“打扫好了就快出去吧!客人这就要来了。”
壮妇们恭应一声,收拾好扫帚水桶,躬身退了出去。
方宝儿暗叹忖道:“真是倒霉,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我眼看就能逃走的时候客人就来了。”
突觉一个软绵绵的身子依偎过来,原来小公主也忍不住那好奇之心,要挤到这帘隙边瞧瞧。
但见铃儿四面走了一圈,双手展开长裙,盈盈拜了下去,道:“迎宾之地已打扫停当,恭请侯爷大驾。”
接着便是一阵门户启动声,衣裙悉索声……十六个宫鬓堆云、锦裙曳地的少女,纤手中各个举着一柄碧玉为竿、羽纱为面的宫扇,漫步而出,分立两旁。然后,便有四个手捧金钵的宫装少女拥着位紫衫人大步而出,踏过红毡,走上屏风后的蟠龙交椅坐下。
方宝儿眼珠无论怎么转动,也瞧不到这紫衫人的身形面貌,只不过能从少女衣裙中瞥见他一片衣角而已。
小公主悄悄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划道:“我爹爹。”
方宝儿点了点头,心里更是想瞧一瞧这奇人的面貌,却始终不敢探出头去,何况他纵然探出了头,这紫衫奇人的身子也早被屏风挡住。
那屏风高达八尺,离地不过只有半尺多空隙,方宝儿还是不死心,伏下身子,脸贴着地望出去,却也只能瞧见紫衫人的双足,还有一只纯白色的狸猫,蜷伏在紫衫人的足旁,再上面仍然无法望见。
这时又有一阵管弦之声传来,乐声悠扬,却不知自何处发出的。
铃儿伏地道:“是否此刻便开门迎宾?”
屏风后一个懒洋洋的口音道:“你是迎宾之使,什么事都由你瞧着办吧!”语声有如高山流水,和缓自然,听来这说话的人似乎无论对什么事都不会着急,又似是天下根本没有一件事能令他放在心上。
铃儿道:“是!”伏地再拜,盈盈站起,转身走了出去。
方宝儿眼睛还是盯着屏风下面,突见一只有如白玉雕成的手掌由上面垂了下来,五指修长,线条柔和,绝无丝毫污垢瑕疵,拇指、食指间却提着一尾小小的金色鲤鱼,那白猫一直懒懒地蜷曲着,此刻身子一长,便将金鲤鱼吞了下去,又懒懒地伏下身子,紫衫人的手掌却仍在猫身白色柔毛上不住抚摸,似是怜爱已极。方宝儿瞧得又惊又喜,惊的是那金色鲤鱼本是极为贵重之物,一尾已是价值百金,此人却拿来喂猫,喜的是他终于瞧见此人一只手了。
铃儿走出舱门,走过被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船板,走上船头,俯身下望。船头前水面上浮着三具木筏,木筏上高高矮矮站着数十人之多。原来此船太过巨大,吃水极深,只有自岸上乘筏而来。此刻铃儿高高站在船头,衬着身后的青天白云,当真有如天上仙子一般。木筏上数十人在下面望将上去,倒有大半瞧得痴了。
铃儿嫣然一笑,道:“各位是来瞧我的,还是来参拜我家侯爷的?”
众人怔了一怔,铃儿已接着笑道:“各位若是特地为参拜我家侯爷而来,此刻就请上船吧!”
木筏上一阵骚动,人人俱待争先而上。
铃儿突又轻叱道:“且慢,侯爷还交待下一张名帖,帖上有名的人才能上船,若是帖上没有你的名字,你偏要上来,那么……唉,只怕你再也下不去了,可莫怪我没有说在前头。”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突有一个尖锐的语声道:“你家侯爷方自海外归来,怎知咱们有哪些人来了?”
铃儿含笑道:“我家侯爷还会有不知道的事么?”自袖中取出一张轻飘飘的纸笺,随手抛了下去。
海风强劲,船头又高,众人只当这轻笺必将被海风吹走,哪知这张轻笺却似有人托着一般,慢慢地笔直地飘了下去,人群中又有人喝道:“姑娘好俊的功夫!”
铃儿嫣然一笑,道:“各位瞧这名帖可曾开错人么?”
众人瞧那名帖之上写的果然是此次守候在岸边的知名之辈,几乎一个不漏,只是剔除了几个声名狼藉之人而已。
铃儿瞧着他们面上骇异之色,秋波中隐含笑意,道:“名帖若是不错,就请各位依序上来。”纤腰一转,飘身人舱。
只听身后衣袂带风,连连响动,已有十余人跟着上来。这十余人轻功俱是一流高手,落地时毫无声息。
木筏上还有十余人,个个都是垂头丧气,掉首而去,口中还在喃喃道:“奇怪奇怪,他怎会知道岸上有什么人在等他?”
方宝儿若是在,此刻便可猜出必是铃儿早已上岸悄悄将这些人来历都探听了一遍,开下这张名单,回程时遇着方宝儿,便顺路将他带了回去。
但现在方宝儿屏息躲在帘幕后,根本不知道外面的动静,过了许久,才见到铃儿的白裙在舱门出现,又见到十余双脚跟在他后面,穿着十余双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鞋子,还有一人竟是赤着足,方宝儿不禁暗奇忖道:“瞧这侯爷如此气派,哪知请来的客人却如此奇怪。”
只听铃儿道:“回禀侯爷,宾客们都已来了。”
那和缓的语声道:“请!”
方宝儿伏在地上,只瞧见那十多双脚随着铃儿走人舱时,有人伏地而拜,但大多只是脚步一顿,似是抱拳一揖,然后便在两旁落座,那赤足的人更是连脚步都未停一停,便笔直走到旁边坐下。方宝儿又急着想瞧瞧这些人的容貌,忍不住悄悄站了起来,但自帘缝中望出去,那些奇怪的宾客的身子却已又都被那十六个宫装少女挡住了,他一个也瞧不见。
铃儿含笑道:“各位自四面八方远道而来,想必都有极为重要的事要求教我家侯爷,真不知该请哪一位先说话?”
一人截口道:“吾等既已不远千里而来,便不着急此一时也,何况吾等所谈之事,兹事体大哉,并非片刻所能说完者,不如请路近事小者人先说之。”此人说话斯斯文文,字音虽亦咬得极是准确,但每个字却又都说得极是吃力,令人听来,当真是说不出的蹩扭难受,仿佛听那鹦鹉学舌似的。
铃儿忍住笑道:“既是如此,尔等暂候可也,却不知哪一位才是路近事小之人,望阁下有以教我?”
宫装少女们有的已忍不住为之失笑,突听一人沉声道:“各位既然谦让,在下潢州铁金刀先来请教侯爷!”
语声沉重,中气充沛,一条锦衣大汉随声而出。
方宝儿这下可瞧清楚了,只见这铁金刀紫黑的面容像貌堂堂,须发虽已俱都花白,精神仍是不输少年,手里提着只小小的紫檀木箱,腰下斜佩长刀,刀鞘之上满缀珠宝,衬得那一身锦缎衣衫更是夺目。
方宝儿虽不知此人声名之盛绝不在他爷爷“清平剑客”之下,但见这股气概,已不禁暗暗喝彩。
铃儿道:“侯爷的规矩,铁大侠可知道么?”
铁金刀躬身道:“在下知道,姑娘的称呼在下却不敢当。”
铃儿含笑道:“你青年时以这柄金刀独斩川鄂十七寇,称你一声大侠也是应当的。但你近年声誉颇隆,可说是名成业就,不知还有什么定要我家侯爷才能解决的事……再就是……你既知道我家侯爷近二十年的规矩,不妨先将带来的东西拿出来让侯爷瞧瞧。”
铁金刀见这少女竟将自己往事知道得如此清楚,暗中不觉吃了一惊,躬身道:“遵命!”
打开紫檀木箱,双手捧上。众人只当他箱中必有奇珍异宝,哪知箱子里竟只是寥寥数本经册,纸色也已枯黄。
铁金刀道:“晚辈奉上王羲之平临佛经真迹,请侯爷笑纳。”
方宝儿听得吃了一惊,只因他深知这王羲之平临之佛经端的可称是难以估价的稀世之宝。
屏风前的人却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也算难为你了,铃儿收下吧!”语声仍是懒洋洋的,似是就连此等稀世之珍也提不起他兴趣。
铃儿接过木箱,含笑道:“我家侯爷既已收下你的礼物,你有什么困难,就只管说出来吧!”
铁金刀面露喜色,躬身道:“遵命!”微一寻思,接道:“七十余年前,我潢州卧虎刀与信阳蟠龙钩两门同时崛起武林,当时人称‘卧虎蟠龙,刀钩称雄’。当真是威风赫赫,不可一世,但……”
铃儿笑道:“话说得越简单越好,莫要自吹自擂。”
铁金刀面颊微红,干咳一声道:“数十年来,我两门互以兄弟相称,交往极是亲密,哪知自从十七年前韩一钩接长‘蟠龙门’后,情况突然大变,韩一钩竟声言‘蟠龙’两字排名本该在‘卧虎’之上,要我等致歉改过,否则就要与我定期决斗,要天下武林中人瞧瞧,究竟是该卧虎占先还是该蟠龙占先。”
铃儿微笑道:“名字占了先,难道就会多长块肉么?”
铁金刀叹道:“姑娘说得是,但这口气……唉,铁某却忍不下去,于是便在信阳城外寻地决斗,江湖中闻风赶来瞧热闹的自然不少,哪知一战之下,区区竟在第七百二十招上被他一钩所伤。”
铃儿笑道:“你自是输得不服气了?第二年再战?”
铁金刀叹道:“姑娘猜得不错,第二年在下养好了伤,又在原地与他决斗,那一次情况更是热闹,在下与他苦斗数百合,眼见已占了上风,哪知到了第七百多招,那韩一钩突又使出那一钩来,招式竟与前式一模一样,而在下竟还是不能抵挡,竟又被他这一钩所伤!”
铃儿道:“你还是不服气,第三年想必还要再战一场?”
铁金刀道:“这一次在下却伤得更重,直到第五年才能与他再战,但大战之下,嗨……唉……唉……”
铃儿道:“你可是又输了?”
铁金刀面容既是羞惭又是悲愤,仰天叹道:“在下不但又败了,而且还是败在他这一招之下!”
铃儿面上也不禁露出诧异之色,道:“以你的武功与经验,竟会在同一招式之下连败三次?这真叫人奇怪了。唉,你第一次败了时,就该将他那一招仔细研究研究,第二次就该小心提防着才是呀!”
铁金刀黯然叹道:“在下怎会不知此理,早就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