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济城奇道:“万子良一生以诚厚待人,‘连天山庄’亦是高居世外,与人无争,却不知少庄主与万大侠有何过节?”
冷冰鱼冷笑道:“待人诚厚……哼哼,我二弟‘江上飞花’鱼传甲一世英名,但万某人却放出谣言,定要说他曾败在那江湖骗子方宝玉的手下,使我那二弟名声扫地、无颜做人,这也能算是待人诚厚么?”
潘济城又自一怔,讷讷道:“这……”
有关方宝玉的事在江湖中已成了件无头公案,潘济城对此事全未得见,自然更无从解释、无法争辩。
万老夫人放声大嚷道:“我那不孝之子,早就伤透我的心了,你若知道他在哪里,快带我去,待我用棍子狠狠打他一顿,瞧他可敢还手?”被他制住了的那“连天山庄”庄丁虽然动弹不得,但面—亡亦无惧色,此刻冷冷笑道:“闻得万子良便在前路,否则我家少庄主又怎会急着赶去?”
万老夫人目光一转,竟突然放开了他,拄着拐杖,喘息着走到冷冰鱼面前,含笑万福,喘着气道:“走!咱们一起走,老身正也要找那畜牲算帐……也正好帮你出气。”
她这样一来,冷冰鱼也不禁怔住了,面对这陪着笑、喘着气、口口声要帮他出气的老太婆,他怎好意思出手?
那庄丁带过马来,冷冰鱼沉吟半晌,狠狠一跺足,飞身上马。万老夫人拐杖一点,却已掠到那庄丁的鞍上,道:“年轻人多走走路,马让给老太婆骑吧!”
竟扬鞭打马,径自去了。
那庄丁哭笑不得,只有呼道:“闻道万子良便在前面‘快聚园’落足,莫找错了。”
潘济城瞥见那载运棺材的白杨大车还在路旁,赶车的却已不知去向,车辆的行列更早已走得踪影不见,便道:“那边的马,你解下自骑,随后赶去就是。”
话未说完,人已上马,急驰而去。
“快聚园”虽在泰山相反的方向,群豪虽都急着赶去泰山,但放着如此精彩好戏,又有谁舍得不看?
但闻人声呼喝,马声长嘶,群马齐奔“快聚园”而去。
“快聚园”坐落在大河南岸、铜瓦厢北郊。铜瓦厢虽小,但这叫“快聚园”在江湖中却是大大有名。
园中花树干百,修篁万竿,每当清风徐来,叶涛与竹声齐鸣,青竹共红花弄影,景物固是幽绝,而花林扶疏中之玲珑假山、亭台楼阁更属奇观,于是流水绕园,曲径通幽,园林之胜,遂冠绝中原。
名园自有名主,这“快聚园”乃是黄河水上大豪“骑鲸客”齐星寿游宴之地,本属私产。
但齐星寿慷慨豪爽,园门本就终年俱为朋友开放,此刻天下豪杰俱都来到中原道上,“快聚园”中自更是快聚群豪,园开不夜,扑鼻的酒香,爽朗的笑声,不时自四面楼台传出,使这名园佳景又变为另一番气象。
假山边竹林里正有一人背负着双手,往来蹀躞。他步履虽然沉重,但目光却明亮异常。
就在此人东、南、西、北四方,自隔十余丈外灯火难及之处,或山旁,或树下,也都有一两条人影悄立在黑暗中,竟似乎都在有意无意间向竹林中这人影窥探,更远处花丛中还有一人,青衣小帽,正呆望着面前一丛将要凋零的鲜花,似乎已瞧得出神,但也不时回头向竹林里瞧上两眼。但竹林中人却似乎已完全沉浸于沉思中,对四周的一切全未觉察。
突然,一人神急气乱,狂奔而来,奔过杂木林,奔过碎石路,奔过绿板桥,直奔向小溪边一座灯火通明的青石画舫。
急遽的脚步声,惊碎了竹林中人的沉思,也打扰了画舫中人的欢乐。园主人齐星寿皱眉而起,探首外望,沉声道:“何事如此惊慌?”
狂奔着的少年已在画舫外停下脚步,但喘息仍未平息,胸膛不住起伏,回手指着来路,道:“有位大……大英雄来了。”
齐星寿面如重枣,长髯飘拂,微怒道:“四方的英雄豪杰,每日都不知有多少位来到此间,此刻又是什么人来了,竟令你如此手足失措?”
那少年道:“但……但此人却不同……”
齐星寿道:“他是谁?有何不同?”
那少年道:“他便是师父你老人家时常提起的那‘连天山庄’的少庄主、‘天上飞花’冷冰鱼……”
他话未说完,齐星寿已为之动容,不知不觉间伸手摸了摸颊上一条疤痕——这疤痕正是年前“天上飞花”在他面上留下的——冷冰鱼不但为他留下了这条疤痕,也为他留下了这条命。
直到今日,齐星寿仍不知是该对冷冰鱼感激还是该怨忿,他垂首呆呆地出了半晌神,方自长叹道:“请,快快有请!”
抬起头,冷冰鱼却已悄然来到他面前。
齐星寿抢出画舫,抱拳笑道:“冷兄远来,在下未曾远迎……”
冷冰鱼冷冷道:“你我之间,无需客套,我只问你,那‘云梦大侠’万子良与武林七大弟子此刻在园中何处?”
齐星寿怔了怔,道:“万大侠?他几曾来过这里?……道路传闻,多有不实,冷兄你只怕是听错了吧?”
冷冰鱼道:“别人为何要骗我?”
突听黑暗处一人大呼道:“万子良虽未来过,但七大弟子中却明明有人在这里,冷少庄主,你切切莫要被齐星寿骗过了。”
冷冰鱼冷笑一声,目光直视齐星寿,道:“莫非那七大弟子也与方宝玉一样,是有名无实的狂徒,听得冷某在寻找于他,便躲着不敢见面了?”
齐星寿避开他的目光,强笑道:“这不知是谁在胡说,七大弟子怎会……”
突然间,一人自画舫中一掠而出,沉声道:“七大弟子中确实有人在这里,你要怎样?”只见此人剑眉双飞,眉宇间常带杀气,正是“淮阳”杨不怒。
他骤看虽矫健如昔,但仔细一瞧,便可发现他面色蜡黄,神情憔悴,目光也远不如往昔之明锐。
画舫灯光亮如白昼,他这蜡黄的面色,显然并非被灯光所染,只是为了连番伤病,多日忧虑,气血实已两亏。
竹林中人一眼瞧见杨不怒,目中立时现出激动之色,骤然冲出数步,又骤然驻足,激动的目光中又已充满了痛苦——他虽想冲出竹林,却又似有道无形的枷锁锁住了他双足,使他不敢冲出竹林——步。
只听冷冰鱼道:“七大弟子,就只你一人在这里?”
杨不怒厉声道:“就只杨不怒一人,已足够应付你这狂徒。”
冷冰鱼道:“好!冷某也正好先领教淮阳秘技‘鹰爪神手’。”撤肩、甩腕,“破云震天笔”已到了手中。
齐星寿横身挡住杨不怒,面带惶急,低声道:“莫大侠、万大侠等人都不在这里,你怎能出手?”
杨不怒道:“就因他们不在这里,我不出手,谁来出手?”
齐星寿道:“但……但以你此刻体力,怎可与人交锋?”
杨不怒“哼”了一声,再不说话,一手推开了齐星寿,走向冷冰鱼。他胸膛起伏,走得十分缓慢。
此时此刻,他心情正与宝玉那日应战欧阳天矫时一样——明知必败也要战的,为了光荣与名誉,这其中别无选择之余地。
冷冰鱼退后半步,道:“亮兵刃!”
杨不怒厉声道:“淮阳鹰爪功,无坚不摧,无敌不克,纵是世上最最锋利的兵刃,也难比得上某家这一双铁爪,何况你区区一支银笔。”
冷冰鱼目光凝注牛晌,突然仰天狂笑起来。
杨不怒暴怒道:“高手相斗,必当诚心正意,兢兢业业,以临大敌,你此刻却突然大笑起来,莫非有轻侮某家之意?”
冷冰鱼倏然顿住笑声,厉声道:“冷某久闻‘淮阳’杨不怒刚猛正直,天下无双,哪知今日——见……嘿嘿……哈哈……”
杨不怒叱道:“今日一见,却怎的了?”
冷冰鱼道:“今日一见,才知道杨不怒也不过是位投机取巧之辈。”
杨不怒蜡黄的面容立时涨得血红,怒吼道:“你说什么?”
冷冰鱼冷冷笑道:“你明知冷某这‘破云震天笔’妙用无方,人所难敌,你明知你若不用兵刃,冷某也必定不致以兵刃与你动手,你为了不敢面对这‘破云震天笔’,自然不敢用兵刃与我在阵上相见了。”
杨不怒狂吼一声,拧腰翻身,闪电般出手,自画肪边观战的一人腰边抽出了一柄鬼头刀,挥刀大喝道:“无论你使什么,只管上来吧!”
冷冰鱼纵身长笑道:“好,十招内冷某若不能要你兵刃脱手,便从此不再称雄江湖。”
抱笔当前,踏前半步,叱道:“请!”
杨不怒不等他“请”字出口,掌中鬼头刀已一刀劈了过去。白刃破风,当真有开山裂石之威!
就只这一刀,已引起四下群豪惊叹之声:“刀法本非淮阳门所长,怎的杨不怒这一刀招势功力却比之海内任何刀法名家亦不遑多让?”
那鬼头刀的原主人惊叹之外,更不觉暗暗起了惭愧之心。他以毕生的精力,浸淫于这柄鬼头刀上,却做梦也未想到,这柄刀到了别人手中,一刀便能展出如此激荡人心的威力!
但齐星寿等人面上却是忧虑重重——这时不但园中群豪早已闻风四下赶来,万老夫人、潘济城等人也早已来到画舫边。还未到可以害人时,万老夫人是决不肯露面的。
杨不怒一刀劈出,冷冰鱼纹丝不动,刀风已扇起了他鬓边长发,刀锋也已眼看便要劈开他头颅。
他身形倏然移开四寸……
仅仅只移开了四寸,刀锋便已无法伤及他一根毫发,只因移开四寸便已足够,是以他决不肯多移一寸。
这判断是何等准确,这镇静是何等惊人!
群豪再次惊赞!
冷冰鱼“破云震天笔”已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滑出——这一招没有任何惊人的力道、诡异的架式,但轻、灵、巧、快、稳,言语难叙。这一招看来丝毫不觉辛辣,但银光颤动,已将杨不怒前胸“玄机”、“将台”、“乳泉”之间的十一处大穴完全笼罩。
杨不怒拧腰转身,鬼头刀如闪电、如狂飙,势如风卷落叶,式如凤凰展翅,白银光下反挥而出。
这一刀连削带打,自对方不意中攻出,攻向对方无法招架之处,用得当真是狠极、险极!
哪知冷冰鱼还是纹丝不动,直等到这一刀已堪堪到来,手腕一拧,笔柄已恰巧点中了他刀尖之处。
鬼头刀立刻被震开,“破云震天笔”笔身已随着那手腕一拧之力乱洒而出。这一招亦攻亦守,攻守完全融于一刹那间,妙造天成,浑然自如,其狠辣、凶险处又远在杨不怒那一刀之上。
两招拆过,齐星寿等人面上忧虑之色已更见沉重。
潘济城本与齐星寿并肩而立,此刻不禁悄然叹道:“杨七侠体力已是强弩之末,兵刃更不称手,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只怕……唉!十招之内,他兵刃便当真要脱手了。”
齐星寿浓眉深皱,沉声道:“何况冷冰鱼仗以威震武林的‘飞鱼穿鱼式,凌空十八刺’还未使出,便已着着占了先机……唉!淮阳门的英名,莫非真要在今日断送?”
潘济城道:“但愿有人能替下杨大侠,否则……”
齐星寿苦笑道:“此间人又有谁有把握能是冷冰鱼的敌手?”
潘济城双眉一轩,但随即垂下头去,长叹不语。
就在这时,黑暗中不知是谁突然大声喝道:“第五招……是第五招了,看来不必十招,‘淮阳’杨不怒兵刃便将脱手。”
就在这短短五招间,杨不怒鼻洼额面果然已现出了汗珠,鬼头刀使出,也不再有那种令人动魄惊心的威力……
竹林中人目光的痛苦与矛盾之色,已尖锐得有如两柄剪刀,几乎要将他的心一片片剪成碎片。
黑暗中,虽看不清他的面色,却已可看出他连手指都已颤抖起来,他身子也已紧张而颤抖。
他不能也不忍在这里袖手旁观,看着杨不怒将一世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