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拼杀。他们都是毫无顾忌的人,他们只是要在这王权当头的天空给自己挣扎出一点“活”的余地。
但很少会有百姓看到尸体。尸体一出现就都被扫理干净了,开王爷是个喜欢夸耀安定的人,他不要人看到那些尸体,他要维护他表面的“清明”之治。
这是府衙的事,也是宁默石的事。
那些尸体,不也是对羽翼渐丰的师爷最好的警告?
只是清早起来,暗污的街石上常有几摊已冻住的褐色血迹。
几天下来,斩经堂的反抗极激烈而壮烈。他们在暗处,虽时刻在被追杀,但一次次刺杀也不间断地发起。灾星九动里的几个主要人物据说已被灭了三个,还有两个在家里养伤。
但还是没有人知道斩经堂的京展老大藏身在哪里。
为什么会一次次来到这个陋屋?
阿榴坐在一盏昏哑的灯边,这么不停地责问着自己。
她本不该再来的,她对自己有个规矩:她可以勾引人,但绝不会和谁有第二次幽会!可从那天被京展强迫后,早已打定主意不再来的阿榴,居然在满城都在追杀斩经堂子弟时,竟忍不住来了第二次。
她吞了一口烟,觉得自己竟然都不了解自己。
本来以为自己不过是来看看玩的,该不会再碰到那——杀千刀的京老大。她就想看看,那么强横一世的人,比她还要远强横出百千倍的人,在这种追杀下,看看他侮辱过自己的屋子。
可真没想,竟那么巧,竟会在这陋屋里真的碰到了他去!
这里,原来就是他的暗巢。
而且那次无意中重会后,以后,他居然还敢来,并不担心自己揭出他这个藏身老底!
她也居然就又一次次在他身边睡下。
一个带了伤的,浑身血腥的,像对什么都已绝望的男人,那么急巴巴地来摸自己。生命中有曾这么被需要过吗?
自己——又能怎么样呢?
然后,第三次,第四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一次次地来这里。
这,已不像仅仅是对默石的负气。
默石的身子是单薄的,可他的性子却是极强的。
可这个男人不同,这个绰号“匪精”的京展不同。他看着是那么强壮,这些日子来,他几乎每夜回来时都带着伤。他虽不说什么,但黑压压的眼神里有时会晃过一点恐惧,那是他绝不会在别人面前稍露一丝的恐惧,可为什么偏偏会这么坦白地露给了自己?
自己,可并不像什么“贤妻良母”……阿榴苦涩地笑了,更何况,他们这算什么亲热,只能算最下流最卑鄙的野合而已。
但那男人的眼神,像……里面藏了两只怕得哆嗦的兔子,他就这么把一点情绪的私密袒露给了自己,而自己偏偏竟接受了,接受了就像是等于承认了两人之间一些不可言说的隐密。
他倒不光是在身体上需要自己……
阿榴有些茫然,却又有些近乎“幸福”地想。
女人只是想不通。这些日子,她的心里都是乱的,但直觉上,京展在好多地方,做为一个江湖人,跟她在本质上是相通的。而默石,无论她怎样来爱,那样的人在命运中也只是能拿来给她远远地望的……
她不想多想了,放任脸上的神情一片空白。
跟这个匪精在一起,起码有一点好处,她不用强迫自己委屈自己,装出个什么姿态来。空白就空白,不爱就不爱,身体就身体,哪怕,床上的求索也可以任由着她大胆的,甚至可以有时恶意地故意不顾及他的伤处的……
就是这样,也不用觉得有什么“对不起”。
没有欠负的亲密原来最好。
她脸上浮现起一点笑影:默石的五官看起来再怎么精致,甚至都精致得像个孩子,但其实,他早是一个男人了,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男人。
而这男人,其实,还像个孩子……
他每次来见她,哪怕再紧迫的追杀,居然都还会顺手带来一些花里胡哨的女人装饰用的东西:有时是钗,有时是手镯子什么的……那品位真的俗艳,俗艳得让阿榴看了,都觉得有那么一点——作呕,可作呕中,又像掺杂上些——讨喜。
他不像默石,默石的品位是极高的。但默石给她的东西只能看,远远地看,仿佛那些精致得都精致到不属于她的世界里。
门轻轻地咯吱一响,一个黑色的人影就闪入了门里。
门内的烛光暗得算有那么一点光亮。阿榴正坐在灯前,脸上鸽子蛋大的瘤子露着,与这小小陋室倒有点天然的贴切意思。
闪进来的京展进门就往床上一摔,四仰八叉地躺倒。
女人看了他一眼:“又受伤了?”
京展嘿了一声:“他们下手够狠,这次伤得我不轻,可我也杀了六个灾星九动手下的王八羔子。”
女人往那他身边一凑,手里拿着蜡烛,掀开他的上衣。
京展的眼睛猛地热了,拦腰一抱,就把那女人的身子抱在了床上。
阿榴闷声道:“伤成这样,还想做死?”
京展就嘿嘿地笑了:“我拼着力气活着,不就是为这个?”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郁闷,那是无可发泄的力。他忽然看向阿榴脸上,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他可以这么毫无避忌的,带着一点爱意带着一点恶意地看着她的脸,直接面对,毫无回避。
从那日运河码头重创回来,看到屋里的这个女人,他不知怎么就生起了一点“知重”之意。
是因为死亡的催逼吗?还是为了,他们,虽不了解自己,却像反能了解彼此?
阿榴由着他的一只手掌探进衣内,手里却利落地剥下了京展的上衣。
一条刀伤,蛇一样地从后背肩胛骨一直蜿蜒到那男人腰胯里,阿榴看着都打了一个哆嗦:“够狠”。
说着,她忽然嘿声道:“刀上有毒!”
她的手也够快,先不止血,反催亮了那烛焰,直向那伤口上烧去。
京展痛得一咬牙,眼睛里却是黑压压地笑:“你他妈的更狠!就是要止毒,你们七巧门就没更好的法子?”
女人伸手一拢额前的头发,只听她冷淡道:“起码没有比这更快的法子。”
那烛焰贴着男人的尾骨一直烧上去,阿榴从怀中掏出了个不知什么名堂的瓶子,倒出了些白色的药粉,撒在那伤口上。那药末被烛焰一烧,直冒蓝焰。
男人的脸上肌肉已抽搐到一起,口里低声骂着:“你这个娘儿们,真是……他妈的!除了我,这世上怕也真没谁能真正消受得了你。”
那药粉的药效果然很好,烛焰烧过,就在伤口上面结成了一个痂,生生把那男人背上的伤口封住了去。
女人才给他治好伤,男人一翻身,就已压在了那女人身上,直勾勾地盯着女人全没用头发遮掩的脸,一口就压下去。
女人“哼”了一声:“做死!”
男人却嘿声道:“没错,我姓京的就是死,也要是做死的——而不会被哪个王八羔子真个杀死了去!”
『2。碰面』
庶士园中,女人卸下了头上的簪。那是京展这次给她带的。她当着京展的面会插上,但只要一回来,就会马上卸下,丢在一个自己永远不会再开启的妆奁里。
这里是默石的家。她绝不会让那些……脏东西出现在默石眼里。
她呆呆地望着镜子一坐就可以坐一上午。
可今天半夜,京展伤重了。她不只带回了京展送她的钗环,还带回来了……
宁默石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阿榴轻轻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及早卸下了那簪子。
否则,那份艳俗只怕会惹来默石在心里嘲笑自己。
默石的眼神还是那么清宁淡定的。只听他笑道:“阿榴,在家里闷得也好久了,有没有想过再次出山?江湖道上,不也有个‘女神捕’娄烨?我的事太多,六扇门的事我顾不过来了。你这么能干,功夫又好,愿不愿帮我打理打理那里?”
女人茫然地点着头。
她其实没听清默石在说什么,但默石无论说什么她都会点头答应的,真心地答应。
她的眼睛正空茫茫地看着镜子里默石的影子……那样的眼,那样的眉,爽俊得她恨不得……
但,所有的热情都怕唐突了她心里那爽俊的影子,哪怕他的笑天天近在耳畔。
女人的脖子滑滑的,因为想起曾有一种温柔沿颈而下,想起那个合卺的夜晚,那是她唯一的一次见到他眼里有一点男人的热情,手轻轻地在她颈侧滑过一次。
一想起那一刻的触觉,女人心里猛地一跳,她看了眼内室的门,突生悔恨,像有什么要从喉咙里跳出腔子外去。
开王爷哈哈大笑,他终于得到了京展的消息。为了对付斩经堂,他手下的灾星九动几乎也折损了一小半。十天半个月地过去了,虽杀得斩经堂鸡飞狗跳,运河码头已落己手,斩经堂总堂也被彻底毁去,但还是没摸到京展的老底。
京展的老底就是他的人头。
可开王爷这时像毫不介意,也全没怒意。
他的笑声里全是一股伧俗的好奇心:“怎么?你说,原来京展那小子最近是和宁师爷的那个女人搅在了一起?”
他属下点头。
开王爷就更乐了起来:“就是那个瘤面女?”
他不可思议地摇头,更开心了起来:“这家伙对于女人的口味可真不怎么样!”
说着他站起身子就走:“怪不得我们这些天找不到他,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小子上次重伤后,原来躲到了庶士园里。嘿嘿,那女人果然是江湖出身,好厉害,那么精明的宁师爷被她这一顶绿帽子戴得没知没觉更没脾气,只怕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鬼楚问道:“王爷,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开王爷大笑道:“哪里?有这么好的消息,咱们还不快点告诉宁师爷去!”
他这时真的很开心——宁师爷虽相当能干,几乎相当于他的左膀右臂,但和那么阴郁的一个人在一起,加上当年西林春闹出的那一点事儿,还有最近西林春在榴莲街出的丑事,开承荫就对宁默石始终有那么一点芥蒂。
现在好了,老子的王妃不本本,你这个号称精明的宁默石也好不到哪里去,不一样被那瘤女人带上了绿帽子!乌龟王八一条藤,看你以后还清高到哪里去?
鬼楚问:“那京展虽伤了,但老虎还是老虎,要不要带了人手去?”
开承荫却大笑道:“不用,只你们三个没伤的跟着就行了。你当宁师爷是谁?他手下又是谁?嘿嘿,有他在,京展这回还怕他飞到天上去?他可不像你们一样老给我白丢面子。”
鬼楚的脸上烫虾似的红了红,开王爷已大笑地走了出去。
庶士园的小花厅,阿榴悄悄地走了进来,一进来就看见花厅里设了一桌筵席。
没什么外人,看来只是默石要和自己在一起而已。
——刚才他不是还在接待开王爷吗?
开王爷轻易很少屈尊到这庶士园来,但只要他来,却一向不惯于别人轻慢的,默石怎么会丢了他专门宴请自己?
宁默石静静地坐在桌边,阿榴在他对面坐下来,坐下来后,才发现,桌边只他们两个人,桌上却放了三副杯箸。
阿榴微微一愣:“怎么,是不是开王爷也要同席?”
开王爷一向很给宁默石面子,这样的同席共饮也是常有的事,阿榴也不是没有陪过。
宁默石的神色却很肃冷,甚至是有些哀伤的。
阿榴直直地盯到了他的脸上,只见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有一会儿,阿榴才渐渐明白过来,她听着自己慢慢地说道:“你——都——知——道——了……”
宁默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那一个杯子,原来是准备给京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