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靳冰越才没有拒绝。
她一诺千金。
崔云光拜托她的事情,她觉得,务必要做到了才能对死者有一个交代。崔云光书,我的名字,你要记住,等将来有一天你找到蓝冲,就问他,还记得桃花坞里穿红衣的女子吗,他曾允诺爱她一生一世,若有违誓言,便叫他有眼无珠再看不到这世间任何的美色。她说,你告诉他,我恨他,但亦爱他,你将他的眼珠子埋在我的坟前,我便能了却心愿了。
有时候,靳冰越甚至想,也许不单是神画笔朴相举,就连崔云光,都可能是沈苍颢暗中杀害的吧,他只是派了人假扮成劫财的盗匪,用以掩盖他的真实目的。他怎么可以那么卑鄙那么残忍?在此之前自己还怀着仅有的一线希望,希望能找到第二个蓝冲,替他分去了那污浊的罪名,可是,如今看来希望已成绝望了。
【飘零河灯,逐水流】
崔云光,死了?
坐在轮椅上的秦楼顿时面色僵硬如死灰。他感到自己的信念仿佛在瞬间坍塌了。往往强烈的恨意总是比爱意更脆弱。
若是恨意崩塌,就仿佛垮了天地,垮了江河湖海,在没有什么可以支撑和抵抗。
秦楼那呆滞的模样让靳冰越感到害怕。她试图从深井里以轻功跃起,但那井壁太光滑,她没有着力点,而空间亦狭小的不容她有足够的施展。便在那个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肩像是被人提起,犹如在黑暗里觅得一线曙光,她连忙配合着运了劲,总算是脱离了陷阱。
她站定一看,原来是沈苍颢。
没想到他竟然跟着来了。他脸色阴沉的好像要吃人。他望向对面的秦楼,眉心一蹙,喝问道,解药在哪里?秦楼眼中的光亮瞬间点亮了,最终也熄灭下去。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盯着沈苍颢,喃喃道,她死了,她死了你知道么?
沈苍颢看了一眼靳冰越,没有作声。
突然,秦楼的身体激烈的抽搐起来。只是那么一瞬间的功夫,他便僵硬不动了。沈苍颢面目惊骇的奔过去死死的抓着对方的肩膀,额头上青筋爆出,大声的呼喝道,解药,把解药给我。可是,秦楼却瞪着眼睛,那脖子好像突然断裂了,头便深深的垂了下去。
所有的声音瞬间寂灭。
良久。
空荡荡的房间里才飘起一缕幽叹:他对她是用真心的。
那是靳冰越的声音。
她缓缓的走到沈苍颢的背后。
她道,所谓爱之深,痛之切,他从未想过要她的命,他只是恨,恨意支撑着他一天天的等待下去,他希望她潦倒落魄,希望她受尽凄苦与挫折然后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他她的死讯,那样,他不可能不会就此寻短见。说着,靳冰越微微转了头,望着沈苍颢,问他,那么你呢?你听到崔云光已死的消息,是难过,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对她,是用真心的。
沈苍颢一路上都再回想着靳冰越的这句话,她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已经变成了玩弄感情手段卑鄙的小人。
再不是从前那般高洁伟岸。
可是,他还能再说什么,那些事情,他的确是做过的。当年的他为求成名,不惜用那样极端的手法骗取幽明谷的新人。他化名蓝冲。他的野心为他造就了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就连他自己也不忍心会想他是如何的处心积虑,害了多少无辜的人。
那样的秘密,他希望一辈子都掩藏。
尤其是对靳冰越。
所以他暗中杀了神画笔朴相举。但是,崔云光的死和他无关。那个闯进客栈公然行窃的人,的确是无名盗贼路人甲吧。他也是和秦楼同时听到了崔云光已死的消息才知道。他没有半分的难过。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爱过那个脾气暴躁行为乖张不温柔也不善良的女子,他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他最渴望摆脱的噩梦。
然而。
已经不知道从何说起,从何解释了。
他的清高,孤傲,让他即便满腹的苦楚,即便想要去的别人的谅解或分担,也不愿低声,不愿低身。
此刻,他们坐在回程的画舫上。
靳冰越因中毒而虚弱的睡着了。沈沧海便抱过她,将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她依然未察觉。只知梦中桃红柳绿。
沈苍颢不由得想起了在浴室的那一幕,他赤身露体的站在她面前,其实,那时心里的紧张,也只有他暗暗的隐藏。他忍不住低下头去亲吻女子光洁的额头,在她耳边如梦呓般的呢喃,放心吧,回到扬州,我会不惜一切寻找替你解毒的方法。
女子的嘴角边动了动,好像是梦里看见了愉快的景象,有几缕笑意渗透了出来。
这时,暮色的江面飘来连串的河灯。烛光耀着粼粼的波纹。远山黛墨。那如在天街的夜色狠狠的撞进了沈苍颢的心头。他将女子精巧白皙的拳头放进掌心,然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不知道几时,天色便又亮了。
可是,天亮时,画舫却没有了靳冰越的踪影。
沈苍颢找遍了所有的角落,只找到了一纸留书。她说,我自知此毒无可破解,你便不要再为我白费心力了。我只想在余下的时间里平静的度过,或许,在填补自己曾经未了的心愿。对你,我并无恨意,我只是失望,你曾经是我最敬重的人。你无需再找我。但请珍重。
她到底还是不明白,他对她的情意。
那已经超越了主从的界限,非良师,也非益友,他无法想象那双深沉眉眼的背后,藏着的,是怎样炽热和旖旎。
而他亦不知,她在那个失败的任务里,经历了怎样的人与事,布置她阴差阳错的爱上了一个与蓝冲同名同姓的平凡铁匠。他们之间有过轰轰烈烈的故事,而今,她只想奔赴到他的身旁,明也好,暗也好,只要守着他,度过最后的时光。
他轻轻一扬手——
那白纸黑字,瞬间化成翩翩飞絮,散落在平静的江面。好像是追随昨夜的河灯而去了。 (完)
九、【十二濯香令之美人关】
【风流坊】
并排的五间牢房,关着的,都是杀人要填命的死囚。其中有正当的茶叶商人,有贫困潦倒的农夫,还有外地来的游客。
以及行走江湖的镖师。
镖师名叫孙龙,几经过了不惑之年。平日里仗义豪爽,也算忠正。怎么看都不像是凶残暴戾之徒。可是据说却用斧子将家中的娇妻剁成了肉泥。尽管后来那斧子仿若人将蒸发,消失得了无踪迹,但孙龙依然没能摆脱罪名。
他亦是直认不讳。
也不后悔,慷慨凛然。
当木紫允站在牢房外,隔着栏杆的缝隙看到孙龙那张灰暗失色的脸,他没有任何表情,他说,彩蝶姑娘答应我,只要我杀了玉贞,她就会同我远走高飞,双宿双栖。他说玉贞就是他死去的妻子。而彩蝶,则是风流坊的姑娘。
至于木紫允,她和孙龙算是故交了。她视他如兄长,必有人还亲密几分。在多年前孙龙曾经救过她的命——
为此他失去了左手的尾指。
木紫允对孙龙有感激,有尊敬,失意时候还与他把酒倾诉。她自认清楚他的为人,所以当官府的榜文公布,她根本无法相信。她还以为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会用一种愤怒且无辜的眼神向她求助,告诉她自己是被冤枉的。但事实和她的想象完全相反。孙龙说,我为了彩蝶纵然人头落地也无怨无悔。彩蝶那样的女子,我如果能拥有她,一切都是值得的。
木紫允看着孙龙的四根手指头发怔。旁边过道的入口款款的走进来一个人。黑暗在幽暗中慢慢凸现。
他说,他和他们是一样的。
木紫允茫然的寻声望去。只见一名年轻男子,穿着暗红色镶白边的衣衫,负着手,似笑非笑。木紫允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男子拱手,在下宋青染。原来是御封的四品带刀侍卫,宋少侠,久仰。木紫允回礼。她对宋青染素有耳闻,虽然彼此同在扬州,但她出没于江湖,宋青染效力朝廷,不曾有过交集。
宋青染道,这五间牢房关着的死囚,每个人都对风流仿的姑娘赞不绝口,即便是现在也没有丝毫的悔意,他们都说自己是按照姑娘的意愿做出杀人的举动,可是,空口无凭,官府也没有办法。
彩蝶姑娘?
木紫允疑惑的看着宋青染。若有所思。但宋青染却摇头,揶揄道,彩蝶春香,清辉明月,他们各自看重的,都是不同的姑娘。
世间竟然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如此怪异?木紫允皱起眉头,又看了看孙龙,他正抱着她送过来的一谈女儿红,嗅着那扑鼻的酒香,惬意微笑,丝毫寻不出大难临头的凄苦或彷徨。宋青染在一旁摇了摇头,苦笑道,尚未请教姑娘芳名。
红袖楼,木紫允。女子轻轻点头。
【美人帐】
风流坊,在秦楼楚馆林立的扬州,那样普通的一间,并未有脱颖而出。而孙龙心心念念你的那位彩蝶姑娘,木紫允见过了,顶多是中人之姿,连说话都有点大舌头。风流坊的鸨母第一眼看到木紫允,口水几乎都要淌出来。她把着木紫允的手,道,我邱妈妈保证了,一定不会亏待你。木紫允轻轻地拂开她的手,睥睨道,妈妈可要记好了,我只是弹琴,陪酒麦笑的事情,我不做的。邱妈妈连连点头,仿佛是捡了一颗摇钱树,乐的合不拢嘴。
深夜。
木紫允穿着一袭鹅黄的衫子,琳琅环佩,款款的步入大厅的正中央。那里搭建了精致的流水小榭,轻纱绕顶,显得分外妖娆。鸨母大声的向四座介绍着自己新手来的姑娘袭贞,一干沉迷美色的男子闻言便将目光投过来,顿时皆是一怔。
周遭的庸脂俗粉们霎时隐没了光彩。
随即。
琴声飘起。
女子柔荑翩跹,温柔灵巧,那音乐也沾染了她的五官的清艳,深深地荡入人的心地去。她对次不屑一顾。
眼神扫过——
突然,定格在角落里最宽大的躺椅上。在那里,她看见一名白衣的男子,轻佻的逗弄着女子嫣红的嘴唇,而倚在他怀中的女子柔若无骨,像一只慵懒的猫,娇纵的在他的胸前摩擦。而男子亦看到木紫允,却仿佛当她透明,眉眼一挑便是傲慢的略过了。
琴音急转直下。
燃起了阵阵幽怨。
回了房,木紫允正要拔掉满头的珠钗,们却强行的被人推开了。来得正是方才楼下的白衣男子。他面带醉意走到木紫允棉签,沉声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楼主——
木紫允轻轻地低了头,恭敬中仍有埋怨。这些天,属下们都说,不知道您去了哪里,您,您一直都在风流坊?
红袖楼楼主沈苍颢永远带着倨傲且冷漠的眼神,似笑非笑,他道,现在是我问你。
是。木紫允的头低的更深一层,道,属下是来查证一些事情的。沈苍颢轻佻的笑起来,这身装扮不适合你。
属下最近未有任务在身。木紫允连忙解释。意思是她此刻仍属自由之身,可以做她私人想做的事情。沈苍颢又笑了,道,我也并未责怪你。我知你素来做事有分寸,那红袖楼里,我若是不放心你,便没有认可叫我放心了。说罢,步态趔趄的转身走去。木紫允追过去,道,楼主这是要回红袖楼了吗?沈苍颢摇头,懒洋洋的指了指门外,道,我就住你隔壁。
楼主。木紫允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口,道,冰越纵然知道,也不会乐意看到你现在自暴自弃的颓废模样。
沈苍颢的眼神顿时变的犀利,还有许多交错复杂的成分。他的确是想念她,靳冰越,那个已经消失在他的生命里的女子,他知道,他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再看见她了。他多么希望醇酒可以麻痹他的心痛,希望软玉温香可以使他糜烂沉沦,但他也知道,他越是急切,就越是无处可逃。木紫允戳破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