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鸟人”第一次在这样的公开场所表演,也是最后一次。
很多人说,火是在“鸟人”演奏的时候才突然开始燃烧的,至今查不出火势的起因,只知道来得极突然,也来得莫名其妙。突然间的烈火将疏散人群变成了一场灾难,无秩序的混乱硬把几百个人活活堵死在了体育馆里,所以后来挖掘出来的那些尸体,很多并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活活踩死的。
而值得一提的是,就在体育馆里的人因为那场火而乱作一团的时候,就在火将整个体育馆团团围住的时候,“鸟人”始终没有停止过演奏。仿佛那一切都同他无关似的,一直到烈火将体育馆完全包围,我们依旧能听见那水似的音乐声,混杂在咆哮的火焰和狂风间,丝一般地流淌缠绵。
这真是一场可怕的记忆。
以致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会梦见那场火,梦见火里悠扬的琴声,还有“鸟人”奇怪的脸上那种奇怪的微笑。他总爱微笑,笑起来就像只没毛的鹦鹉……
忍不住一个激灵,我从那段悠久的记忆里回过神。
将那把刚刚为了整理旧货而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的古琴重新塞回箱子里,这把曾经被“鸟人”爱不离手的古琴,自从“鸟人”死了之后,就一直被姥姥收在家里。
始终都不明白当年那把火将整个体育馆都烧成来了焦炭,为什么唯独这把琴,却是几乎毫发无伤地被人从废墟里找了出来,当真奇怪得很,除了弦丝不见了,它甚至一点都没有被破坏,仿佛它整个质材都是防火似的。
但它就是那么安安稳稳地被姥姥捧回来了,带着火场里焦糊的味道,还有“鸟人”终年累月一遍遍在它身上擦出来的桐油香。
这么一把古老得几乎连纹理都快看不清楚了的古琴。
每次摸着上面粗糙的纹路,总给我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它并不像现在那些普遍的古琴那样光滑细腻,虽然它上面总闪着层釉般的光泽。这把琴的表面和一般的古琴不太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它的质材并不单纯是木头。 它是用木头做的胆,外面再裹上一层皮,压平了制成的。皮质颇为坚硬,可能时间放得太久,上面的纹理很多已经同琴身融成了一体,什么都看不清了。只依稀有着蟒蛇般的花纹,一棱一棱烙在这样的一把琴上,无论是摸起来还是看起来,总有种妖冶的诡异。
“凤凰弦?” 正看着它发呆,身后忽然响起铘的声音,我回头朝他看了一眼。 发觉他眼里闪着丝兴趣。
有意思。原本以为,除了他的神主大人,这只麒麟对于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是没什么兴趣的。因此我点点头,给他挪出了点地方。
他果然在我边上蹲里下来。细长的手指滑过那面琴,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特别:“你家里怎么会有这样东西。”
“原本是别人的,后来主人去世,就被我姥姥要了来。”
“去世?”他目光里再次闪过丝特别的神情,一边用手指在琴身上弹了弹。 琴身上发出的声音很空洞。“嘣……嘣嘣嘣……” 记得狐狸第一次见到这把琴时,他脸上的表情也是这样特别的。也是从那天,我从他嘴里知道了这把琴的真实名字——凤凰弦。
狐狸说,凤凰弦的琴身是用印度红木,包上龙皮制成的。当时我笑他:龙皮?这世界上有龙么?还是恐龙。 结果狐狸笑得比我更欢,然后戳戳自己的鼻子。“那我是什么?”他问我。
“狐狸。”我回答。
“这世界上有会说话的狐狸么?”
我语塞。
但不管怎样,如果包着这把琴的皮真是龙皮,那也必然是条可怜的龙,怎么会有被剥了皮去制琴用的龙呢…… 这话我一直没说出口,因为怕再次被狐狸嘲笑着反驳。
狐狸出门之后,杰杰也找了个借口溜出去闲逛了,剩我一个人看着店,倒也不忙,因为店里客人比往常少,我想可能是因为天气的缘故。
气象预报说今天下午有台风,其实临近中午的时候风已经一阵接着一阵大了起来,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店外的遮雨棚折好,全身已是被淋得透湿。
狼狈不堪的时候瞥见店里三两张愉快说笑的脸,心情没来由的不愉快。或许恶劣的天总是能让人心情很不愉快,尤其是很想关了店痛快地洗把澡,然后蜷在沙发里舒舒服服地看会儿电视的时候。
“老板娘,还营业么?”转身正要进店时,忽然听见有人问我。
回头见到两个旅者模样的人背着大包湿漉漉站在雨里。一个年纪很大,背有点驼,花白的头发稀稀落落散在头上,被雨水乱七八糟地粘在了一起。一个年纪很轻,瘦瘦高高的身子裹在件宽大的风衣里,头上压着顶遮阳帽,鼻梁上架着副硕大的太阳镜。
我朝他们点了点头,虽然我很想摇头。
“鬼天气风真大。”
进门取下包,老者抱怨。一边抖着身体,好像只阿狗阿猫似的,把全身的雨水抖了一地。身边青年不声不响,也没取下包,只在老者朝他肩膀拍了一把后,才慢吞吞跟在他后面找了张凳子坐下,继而又不再动弹。 “我侄子。”见我打量着这个青年,老者对我笑道,露出口黄澄澄的大牙:“大妹子有菜单么。”
我把菜单递了过去。抬头见到铘从店门口走过,朝这边看了一眼,眼神里似乎闪过丝惊讶,却很快又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给我一块千层酥。”耳边再次想起那老者的话音,他把菜单递还给了我。
“一块么?”我接过菜单看了看他边上那个沉默的青年。
老头笑笑,眼角皱出一层干巴巴的褶子:“对,他不吃,年轻人不爱吃这个。”
我转身悻悻然走进厨房,一边犯着嘀咕。这老头说话也太那什么来了吧,
什么叫年轻人不爱吃这个。我这样爱吃,难不成我已经年纪大了…… 狐狸做的千层酥真是非常好吃的,一层一层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薄纸似的层层分明。里面包着蜂蜜,外面撒着糖霜,咬在嘴里入口就化,好吃得不得了。每天他就做十来个,因为非常吃工夫,而且放久了不新鲜,味道就差了。今天要不是天不好来的人少,怕早已经卖完了。
从抽屉里夹出饼放进盆里,我朝店里送了进去。
店里老者正在喝着茶。他喝茶的样子有点怪,鼻子贴着边仔细闻了一圈,再伸舌头进去舔,舔一点,把杯子转一圈,再舔,一边舔一边还咂咂有声……边上坐着的那几个女孩看得眼睛有点发直,窃窃私语了两声,搬到了离他远一些的位置。
“大妹子送饼来了?”见我拿着盘子傻站着,老者放下茶杯笑嘻嘻问我。
我赶紧把饼端了上去。
还没推到他面前,他深深一阵嗅,然后眉开眼笑:“好香味,好香味,上八层酥,下八层郁,九九八十一层层层入味,好功夫。”
这叫我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虽然吃相怪了点,没想到这老头对吃还真有一套,记得狐狸以前也对我说起过,什么上八层,下八层,我没记得太牢,总觉着好吃就成,这点没少被他鄙视过。
琢磨着转身回收银台,身后响起那老者吃饼的声音,咵嚓咵嚓,一下下咬得快又密,好像一只迫不及待的老鼠。这叫我忍不住回过头。一望之下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吃起来还真的像只老鼠,两只手捧着饼,上下牙齿不断开合着,把慢慢推进嘴里的牙齿飞快地咬碎。却又一次也没看到他往下吞,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转而看向他边上那个青年,青年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也不看吃的,也不看别的,只微垂着头,好像在发呆,脸上那副硕大的墨镜在屋子不太亮的光线里看起来有点突兀。
屋子里也舍不得摘墨镜么?不禁有些奇怪,所以不自觉又朝他多看了两眼,随即发觉他压在宽大帽檐下的头发颜色有点奇怪,绿油油的,因为特别鲜艳,所以即使只露出了那么一点点,仍是特别的显眼。
难道现在开始流行染绿头发了?我琢磨着。时尚真是种奇怪的东西……
“阿绿啊,你要不要也吃点。”
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了我眼神里的异样,老者忽然停下嘴里的动作,分出一只手,把青年的帽子朝下压了压。
青年没回答,似乎摇了摇头。
老者笑笑,放下饼:“不吃就对了,这家的确是徒有虚名啊,这种味道的千层酥,不吃也罢。”
我一愣。
咦??他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被老者这话给呛到了。
刚才眉开眼笑连声夸好的就是他,怎么这一眨眼的,就变成徒有虚名,不吃也罢了?
“你说什么?”于是忍不住出声问他,因为看他样子,似乎想背上包起身走人了。
老者回头看了我一眼,嘿嘿一笑:“我说这店徒有虚名,饼难吃,不吃也罢。”
“难吃?怎么难吃?”
原本包已经拎到手里,听我这么一问,老者松开手,重新又坐了下来:“味不正。”
“不正?”忽然发觉边上的女孩子在朝我看。我想无论怎样,话不能让老头说了去,说不正就不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走千里,被一传出去,生意以后还怎么做。
“怎么个不正。”我继续问。
也许是脸上的严肃太明显,老者一看到我这样子又乐了,再次托起边上的茶,放到嘴边舔了一口:“油不正,甜度不正,咬口不正,简直是乱做。莫不是那种小店里卖出来的最不干净的混合油吧,怎出得来这种腻味。”
“喂!你不要胡说八道!”开吃食店的人最忌讳自己店的佐料被人质疑不干净,这入口的东西,一旦被传不干净,以后谁还敢来这里吃?“我们店的油全是百年老字号店里出来的正品,什么叫不干净的混合油??话不能随便乱说的啊老伯!”
“呵呵……大妹子莫动气,”相比我的愤慨,老者倒是越发的慢条斯理起来,一只手托着茶,一只手拈起了刚才被他咬过的那块酥:“老头子走南闯北,就为了一个字,吃。走到老,吃到老,难免嘴上挑剔。你说的老字号,莫非就是黄记吧?那老头子我也没说错啥么,黄记的用料本来就……”
话还没说完,老者的话突兀被一阵门铃声响给打断。
抖着伞压着一头乱发从风雨里钻进门,狐狸东张西望四下扫了一眼:“哦呀,今天这么热闹。”
“狐狸,”见是他回来,我当下松了口气。说真的,刚才一直在担心如果等下这老者再说出些关于黄记、或者饼的更难让人应付的话来,我真不知道除了生闷气外,还能怎样才好。“你去哪里了?”于是就势扯开话头。
狐狸脱下外套胡乱抹了抹头:“去淘了点便宜货来,过来帮我拿。”
“很重的油味道,黄记杂混油?”
听见老者忽然问他,狐狸停下手里动作朝他看了一眼,好像刚刚才发现到他似的,笑了笑:“老先生也懂油?”
“刚好对烹饪有点研究。”
“呵,难怪。”一边说一边把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分给我,目光扫过那老头身边,忽地又仔细对着他边上那青年看了一眼。
“用黄记杂混油来做东西给人吃,不太好吧。”这时老者又淡淡说了一句。
坐在不远处那几个姑娘因此停下了嘴里的咀嚼,有些狐疑地朝我们一齐看了过来。
这叫我有些窘迫。
也难怪她们此时会有这样的表情,任谁,乍听见“杂混”之类的词眼出现在食物里,总难免会产生些不太好的联想,何况“黄记”本就是个在李锦记,老干妈之类的新大牌满天飞的现在,早已渐渐淡出人们视线的古老名字。
再何况,那店里确实有些东西……是比较让人难以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