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半左右,陆虎的身影出现在解剖楼门口。我好佩服自己,在这样令我头晕目眩、思绪纷纷、压抑沮丧的日子里,我的心居然还能有短暂的欢悦。
我从暗中猛地钻出来,站在他身后,故作深沉地说:“站住,把钱包交出来!”
陆虎笑着转身,说:“我钱包里只有擦鼻涕的纸,不知道你要了干什么。”
他走到我面前,手里捧着一个纸盒子,说:“来点夜宵吧,今天我们演出的那个夜总会,西式糕点是江京前三,我选了些样品,咱们要上夜班的,可以垫垫肚子。”
我笑着摇头:“谢你好意了,你不想成为我减肥路上的障碍吧?”
陆虎上下打量我:“减肥?用你老的话说:减你个头啊!你总共没有二两肉,还怎么减啊?来点儿吧,据说一点儿也不腻的。”
我拗不过,还是意志薄弱了一回,吃了半个拿破仑,果然是神品。
陆虎大概一晚上朋克下来,消耗巨大,将剩下的西点都狼吞虎咽了。
我们一起跨进了解剖楼门口那高高的门槛。
我的计划是,利用解剖楼里旺盛的死气,进入那个世界,然后开始寻找霍小玉。
打开走廊灯,我们径直走向那个躺着五具尸体的尸体处理室。
昨晚追杀我们的那五具尸体安然躺着,好像不知道自己做过坏事似的。陆虎拉起我的手,轻声说:“闭上眼,记住那一片空白。”我想他一定容易做到,因为刚才那一顿西点大餐,他现在脑子里肯定是奶油般的一片空白。相反,像我这样的领导人日理万机,白天晚上还有无数的社交活动,要想空白,还真需要大智慧才行。
我毕竟是有备而来,闭上眼,启用“空白”起来的私家法宝:我在想,如果到了明年六月十六,我会怎么样。
我会死去。
死去的感觉是什么?
一片空白。
这招真的很灵,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和陆虎并肩站在那片荒坟地上。
陆虎问:“话说你已经知道了那 个长发女人的下落……”
“谈不上知道下落,”我从牛仔裤口袋里取出一张折了三折的纸,打开后,又从另一个口袋里取出一只小手电,光照纸上,正是黄海绘制的那张霍小玉的人像。“至少我知道她是谁了。”
“嗯,好像是她,我那次没看清她的脸。”
“但我看清楚了,公安局的高手给画出来,还找到了她的来历。她叫霍小玉,是唐朝人……所以那天你说‘打回唐朝’,还说准了呢。”
陆虎苦笑说:“原来唐朝疯子也很多……等等,为什么唐朝女鬼要找我们的麻烦?”
“这你可要问唐朝女鬼自己了。从她本人身世来说呢,她被人始乱终弃,年纪轻轻、二十多岁就伤心至死,还是蛮可怜的。”
“再可怜也不能杀害无辜的人!我妹妹被她杀害的时候,连十八岁都不到!”陆虎怒得几乎要哭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该怎么安慰他呢?不要生气了,等你再被害的时候,也是十八岁都不到,还有我,比你运气好些,会死在十八岁生日那天。“她当然是要遭到我们沉重打击的……”
“你看,我带了这个来。”陆虎从裤子侧面的一个口袋里取出了一根半尺长的短鞘,抽出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在手电照耀下白森森泛着嗜血的光。他轻轻一甩,刀锋缩入刀柄,又一甩,利刃再现。
不知为什么,那刀光一闪的时候,我心里微微一颤,好像那刀锋挟带着一种针对我的狰狞。我拍拍心口,说:“快快收回吧,我出家人见不得这样的凶器……这个……难道就是所谓的弹簧刀?”
“弹簧刀?你当我是古惑仔吗?绝对不是的!弹簧刀也能伸缩,但不是这样甩来甩去的。这个是我在家里找到的,我老爸说它好像有些年头了。”他将匕首塞回鞘中,我隐约看见那剑鞘看上去还挺精致,浮雕着花纹。
“嗯,这说不定能派上用场的……不过,等找到她,制服她以后再说吧。”
陆虎说:“我算是见识过你的‘铁拳’,至少在这个世界里好像还是挺管用的。我没你那么厉害,只好给自己武装一下。”
“铁什么拳呀,也是跟打摆子似的,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等找到她以后,再看我的发挥吧。”到现在我也没明白为什么我的拳头会在钢拳和豆腐拳之间转换。
“你虽然有张图,但怎么个找法?”
“首先,试着找她的坟墓。”我想,巴渝生千方百计挖出霍小玉的来历,知道了霍小玉这个名字,说不定就是让我用来找墓碑的。
但找到墓碑后呢?
还能怎么样,把她请出来。
掘地三丈,也要把她挖出来。
我早就为这次寻找工作做好准备,递给陆虎另一个小手电,说:“我们不要分开太远,但为了节省时间,可以分区寻找。”
我还做好了准备,让陆虎自己发现那十二个墓碑,这样会比较自然。然后我假装大吃一惊:天哪,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呀!
我知道我无法亲口告诉他,我看见了他的墓碑,我知道在我开口之前,会早有泪水洗面,然后是哽咽难言,然后是嚎啕大哭,然后是继续以泪洗面。
一想到这个,我的胸口就被郁闷堵得满满的,在刹那间万念俱灰。
暗暗叹了不知多少口气后,我想起欧阳老爸过去不顺心时经常做的一件事:投入工作中。
我们开始分头寻找,一个墓碑一个墓碑看过去,转眼就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一无所获。
满眼是某某年某某年的死亡人物,以前人懒,连是什么朝代都不标,我是历史白痴,只大概记得同治好像是宋朝的年号,万历好像是清朝的年号。所以如果下次再来做这种傻事,我一定会带个中国历代年号表,看看历史学家们有没有漏掉一二个年号。
不知是不是该欣慰,陆虎并没有发现那排十二个墓碑。我觉得这个策略可能不是很行得通,沮丧地叫了声:“小虎哥,太晚了,眼睛都睁不开了,我们还是下回再来做鬼吧。”
夜色下,陆虎的脸上也是一副白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后应有的疲惫和愤懑神情。他走来说:“要不,我送你会宿舍。”
“然后呢?你想回来继续找?”我虽然是乐盲,但还是应该算是他的知音吧。
“是啊,”他恨恨地踢了一脚地上无辜的泥土,“我还不相信,就找不到她了!”
我放眼看去,一个多小时,我们两个人只查了整个坟场一小片的区域,要将这个无边无际的坟场全部搜一遍,恐怕十天也不够呢。
“这样吧,我们采取第二方案。”我突然觉得自己比较傻,早知道查墓碑这么难,第二方案应该是首选方案的。
“还有第二方案?”
“跟我来。”
我领着路,走了一程,停在了附近最气派的一座墓前。
“记不记得这里?”我问。
“才过了一天,怎么会不记得?”陆虎端详着这座气势恢宏的墓。
昨晚,我们来去匆匆,又被破土而出的鬼魅身影所震撼,只关注了墓葬离奇的外表,墓顶庙宇状的建筑,和老者生前形状的模型,却没有专心去研究墓主究竟是谁。
墓碑本身并不帮忙,黝黑的碑体,经过岁月的侵蚀,上面的字迹模糊黯淡,昨晚我们又没有带手电,如果能看清那才叫奇迹。
我将手电照上去,石碑右上角,依稀可辨,是“狄梁公碑”四个字,然后是一大堆看起来比较头痛的繁体字,好在是正楷,我还能勉强读懂,只不过古代人不用标点符号的良好习惯让我几乎要断了气。
“朝散大夫行尚书吏部员外郎知润州军州事上骑都尉赐紫金鱼袋范仲淹”
“哈,”我长舒口气,“总算看懂了,这是范仲淹的墓碑……那个老头是范仲淹?”
陆虎说:“你真会搞笑,看见一个认识的名字就不往下看了?范仲淹三个字之后还有个‘撰’字,说明这个碑文是范仲淹写的。碑的主人就应该是‘狄梁公’。”
我仔细看看,有道理。“狄梁公又是个什么人呢?”
“肯定是个比范仲淹死得更早的人。”陆虎摸着下巴说。看来我远远低估了陆虎说废话的本领。“狄梁公……应该是姓狄吧。”
我只好继续忍痛读下去:
“天地闭孰将辟焉日月蚀孰将廓焉大厦仆孰将起焉神器坠孰将举焉岩岩乎可当其任者惟梁公之伟欤公讳仁杰字怀英太原人也祖 宗高烈……”
我读到“公讳仁杰”,终于明白,墓碑的主人是谁。
这位唐装老人,叫“狄梁公”的,“讳仁杰”的,一定是狄仁杰。
“有没有搞错。”我自言自语说。是啊,任何一个有正常精神状态的人(这就排除了疯人院美女杨双双了),都会有我相同的感受。
事实证明,陆虎和杨双双是同一物种。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既然有唐朝的美女霍小玉,就会有唐朝的老头狄仁杰。你刚才也看见了,这里埋的都是过去年代的人,有名有姓、实际存在的人。狄仁杰生前是唐朝宰相,这个墓也比较气派,一切都很合情合理。”
我差点就要说:“这里不光埋的是过去年代的人,还有这个年代的人,包括两个站在这儿的人。”一个念头冒出来:那一排墓碑下,到底埋的是什么东西?难道真的是我们的尸骨,还是挂羊头卖狗肉,虚张声势,墓碑下只是黄土一堆?我只好说:“是是是,真的很合情合理,狄仁杰从地下爬出来,然后继续在阴间破案。看来在阳间就要选好专业,否则倒霉无穷无尽。你想过吗?如果一个人生前是在殡仪馆做事的,死了以后到阴间做什么呢?”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陆虎问。
“反正不是人住的地方。”我也用废话应和,“我们得想办法把这位狄仁杰老公公请出来……你觉得他长得是不是有点像刘德华?”
“刘德华是谁?”陆虎很认真地问。我这才想起来这小子是摇滚出身。他随即说:“和你开玩笑的,那也是刘德华长得像狄仁杰才对。”
“刘德华乃何人?”一个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来。
不知道迟钝的陆虎是什么感觉,反正我是吓了一大跳,险些扑上前抱住了那墓碑。
我很快听出来,正是上回从地底下爬出来的那个唐装老人的声音。瞧,我现在觉得称呼他为狄仁杰还是有些别扭。
我们两个人都转过身,看着夜光下那个模糊的身影。
是他,依旧是那身唐装,手中拿着一卷书,一看就不是医学院新生——如果他像我们那样有那么多功课和复习要做,肯定不会有闲心看杂书。
“啊,是你是你……你是……狄老?”我自以为伶牙俐齿的,其实不然。
他走上前一步,我几乎可以看清他的眼神,虽然他的一切还是有些模糊。“姑娘,再见幸会!但不知你们说的刘德华是何人!”
陆虎说:“您老不要那么咄咄逼人好不好!刘德华就是一……伶人,倡优之辈。我们只是说你们两个长得有点像。”
不知道狄仁杰听懂了没有,脸色稍稍放缓,目光盯着我:“你们真的是从上界来的?”
我摇头说:“什么上界?我们不是天兵天将,王母娘娘什么的,我们只是活人。”
“活人……不错,活人之处,对我等来说,是为上界。”
“你见到我们,怎么好像并不大惊小怪。”这一直是我的问题,总算有机会问出来。
“惊在心中,为何要露声色?”他还挺实在。
“这说明,你见过我们这样从‘上界’下来的人,对不对?所以不觉得很奇怪,对不对?比如欧阳清风、欧阳明月什么的,对不对?”
狄仁杰继续不露声色,我忽然感觉,他的神态,和那个有时可恶有时又可爱的巴队长有点类似。
“姑娘去而复返,不会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