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双双说:“啊哟,好像是早了点,才下午一点半。”
我看了看手机屏幕,真的,已经是下午了。我还是尽量不流露“不好意思”的语调,说:“反正我醒过来了,你说吧,有什么要紧的事?”
“那个木匣子……”
“你找到了?”我立刻完全醒了,在床上坐了起来。同时心里一沉,她是不是要向我自首了?的确是她——这个除了我以外唯一知道木匣子藏处的人——偷了木匣子。
“我可没那么神!”杨双双的声音里还是透着兴奋,“记得我那天把木匣子上的图案都临摹下来了吗?”
“当然记得,还记得你给了我一份复印件,我还记得昨天去公安局,我已经让老头子在他的图像数据库里搜罗了一番,但没有找到任何匹配,也就是说,全江京、甚至是全国最包罗万象的图像数据库里,都没有找到那些古怪图案的来历。”
杨双双愣了一下:“老头子是谁?”
我想了想:“就是一个跟你有点像的家伙,可能是你失散多年的表哥,市公安局电脑方面的权威。”
“看来他还不够权威!他虽然找不到,我却找到了。当然,要在什么现成的图像数据库里当然找不到。我也是开动了一个星期的脑筋,今天才有了突破。”杨双双得意之情的强烈听上去可以将我们双发的手机都炸成碎片——你们大概可以理解,我最近念头里的暴力倾向特别严重。
“说来听听。”也许,有了木匣子上图案的线索,就有了找到木匣子的机会,找到了偷木匣子的凶手,说不定对这一切都有个交待。
“听说过胡笳这个人吗?”
“胡加?听上去这个人数学好像不大好,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胡笳,就是古代少数民族那种乐器的胡笳……好了,反正这个人、名字叫胡笳的这个人,也许你没听说过,但是一个传奇。”
“我对传奇的理解,就是胡编乱造的意思。”
“胡编乱造?呵呵……”杨双双非但没像往常那样开始跟我较真,反而笑起来,“这个倒是不错,胡笳的话,一般来说,没有人会相信的。”
“那我太欣慰了……这么说来,你一定是相信了!”我太了解双双了。
“不相信胡笳,就是不相信真理的存在……知道不知道,我在初中时就读过他的著作,他预测了美国近期内会出现黑人总统……”
“原来他是个预言家!”
“预言家只是一部分,他是个很与众不同的人,其实不光是我,很多人对他都崇拜得不得了。最主要是他写了一本奇书,名叫《无极》。”
“很有自知之明嘛,是不是无稽之谈的意思?还是和那个比较烂的电影有关系?”
“都不是,”认真的那个杨双双出现了,“之所以叫‘无极’,是因为那书里记载的都是些常人根本想不到和看不到的东西,是指世上奇巧之事‘无极限’的意思。最了不起的是,这些奇怪的事物,都是胡笳在周游世界时亲眼看见和亲身经历的。这本书初稿写出来以后,好像是在二十年前,一直没有出版社敢给他印,因为肯定通不过审批的,所以他只好自费出版。据说最初的版本都是手写的,复印一下订成册,就给大家看了。”
“传说中的手抄本。”我有时候会听父母提起过去的一些“禁书”。
“没错!”杨双双越说越兴奋,“我表哥弄到了一本,我十二岁那年做为生日礼物送给我。”
“那……木匣子上的图案,在书里面?”我感觉我们的对话有些跑题。
“没有。”
“双双同学……”
“当然没有,否则我那天怎么会认不出来?那本书里的每个字每幅画我都牢记在心的。但是胡笳的著作,可远不止那一本。”
“你是说,胡笳的手抄本,远不止一本。”
“对啊,我因为一个星期都找不到木匣子上图案的线索,所以昨天拿给我表哥看。我表哥是胡笳粉丝团的骨干,我问他胡笳会不会知道这些图案。你猜他怎么说?不但胡笳肯定知道,而且在他还没有出版的一份手稿里,就有一模一样地图案画出来,你猜那没有出版的手稿,标题是什么?《地心游记》。”
我的手机险些掉下床去。
木匣子是从阴阳界来的,阴阳界的人(或鬼魂)称我们这个世界为“上界”,那么阴阳界就可以算作“地下”,或者“地心”。谁都知道,真正要到“地心”去“游”,肯定是要被熔化成乌有。这个胡笳再怎么吹,所谓“地心”,一定指的是另一类世界。
“他写的‘地心’,说的到底是什么?”
“一种在现实世界之下的不同的世界,另一层空间,但和我们这个世界的历史和环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再傻,也听出来了,胡笳是一个跟我和陆虎一样的人,可以看见、游历那个和死亡分不开的阴暗世界。
“所以我们要去找到他。”我开始下床、更衣。“什么时候?”
“现在。”杨双双听上去像是在奔跑。
“去哪儿找?”
胡笳住在江京市精神病总院。
对胡笳的临床诊断是严重精神分裂。
相信所有看过《无极》或者《地心游记》的人——杨双双及其表哥等一小撮人除外——都可以做出那样的诊断。如果我不是因为两个多星期前苗圃里的那次“开天眼”,一定也会认为此行的目的是来听“疯声”的。
周日是家属探视时间,我和杨双双赶到精神病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半,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结束所有探视活动。填“探视家属表”的时候,我和杨双双商量了一阵,说是粉丝团铁杆成员肯定行不通,只好说杨双双是胡笳的外甥女。
胡笳的病,比我想象得还严重。
他除了精神分裂的诊断外,还有严重的帕金森氏综合症,可以明显看出不自主地抖动。他看到我们,真像是看到久别重逢的外甥女一样,喜笑颜开地扑了上来。
“你们终于来了!”
这下,连什么都信的杨双双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惊呼:“您真的知道我们是谁啊?”我知道双双一见到缺心眼儿的人,缺心眼儿的问题就更加严重,一位老护士分明就在不远处瞄着我们,双双竟然浑然不觉。我忙掩护说:“我们以为您把这个外甥女忘了呢!”
别说,胡笳看上去和杨双双还真有神似之处,也是微圆的脸孔,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只不过,乍一看,他做杨双双的曾祖父都绰绰有余。他的脸,像是后羿射日前的干裂大地,一定是历年来上刀山下火海钻地心后的收获。他脑后飘着几缕雪白的头发,脑前是寸草不生、只现枯壑的荒漠。
我忘了提,胡笳还有个一眼就能看出的毛病——肥胖症。他在一个沙发椅上坐下来,双腿双脚仍在颤抖,沙发也不自在地抖动着。
“您知道我们是谁?”杨双双压低了声音问,尽量不做出神秘兮兮的样子。我远远站在杨双双后面,知道和胡笳这类人物沟通,双双更在行。
“知……道。”他拉长声音,眯着眼看着杨双双,拉起了她的手,轻轻抚摸,“你是我外甥女呀。”
这下连我也糊涂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病。
杨双双像触了电般抽出手,向后退了两步,红润的脸儿涨成赤霞,说:“你……你怎么……这个样子?”
这时候护士已经走远,胡笳好像一副很委屈的神情说:“什么样子?你们搞什么名堂?你们难道不是我的粉丝团的特种部队‘娘子军’成员?难道不是来献身让我一亲芳泽的吗?”
欧阳大夫又下了一个诊断,胡笳还有色情狂的毛病!我悄悄问杨双双:“你表哥怎么也没警告我们一下?”
杨双双说:“我表哥怎么会知道,这老色鬼又不喜欢男生。”她瞪着胡笳,脸仍涨得通红,像宣战似地说:“我们来,是来问你一件事……让你看一样东西,你一定要乖乖说出来你知道的一切,否则……我会告诉警察,说你老变态!”
胡笳呵呵笑起来,沙发椅也抖得更厉害了,随时准备散架:“警察?警察知道我是精神病院的老房客……警察最怕精神病,就像纯洁的女孩最怕老色鬼。”
护士这时候又转了过来,好像看出苗头了,冷笑说:“这个老色鬼,连自己的外甥女都不放过。”
等护士再次巡游离开,杨双双抽出一张纸,塞到胡笳手里,然后又退避三舍,躲在我身后,说:“你戴上你的老花镜看看,认不认识这些图案。”
“我是近视眼,戴老花镜不管用的。”胡笳将那张纸拿在手里,看都没看,只是带着一脸坏笑看着我背后的杨双双。当然,他的目光必须要通过我的关卡。
我冷冷看着这个百病缠身的老色鬼,直到看得他抖动不起来了,我假装堆上笑脸,一步步走上前说:“你这个人真是太不公平了,怎么一个劲儿地欺负双……你外甥女,但对我这样毫不逊色的美女,却不理不睬呢?”
胡笳那双微小的眼睛盯着我,良久,刚摸过杨双双的咸猪手捂在了心口,仿佛随时要发心脏病;他从衬衫的口袋里摸出一副眼镜,戴上,继续盯着我。同时,他逐渐坐直了身体,向后挪动,仿佛要随时一个后滚翻,躲到沙发后面去。我和他搭腔后,本来治好了他的帕金森摇头病——聚精会神盯着我的时候,他不再颤抖——但这时他又开始摇头,不是帕金森的那种摇头,而是难以置信的那种摇头。
“你……原来你是……真的!”他的脸色,不知是惊惧还是激动……感觉还是惊惧多于激动。
“什么真的假的?你觉得我很蜡像吗?”
“不……不可能……你已经死了!”现在他的脸上,就只剩下恐惧。
看来他住到这个地方来,绝对不是偶然。
不过我想告诉他,差了那么一点点,不是“已经死了”,而是“快要死了”。
“这么说来,你很怕我?”我索性得便宜卖乖。
胡笳摇头说:“我不怕你,只是不敢相信……”
“信不信由你,要不,看看你手里这张纸,说不定,会帮助你相信。”其实我更想问的是,为什么说我已经死了?但觉得事情还是一件一件来做,先摸清那些图像花纹的来历更重要。
胡笳展开那张纸,低头仔细看了一阵,又抬起头,还是那种“不敢相信”的眼神:“你……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你是不是拿我开心?”
“拿你开心?”其实更应该我觉得“不敢相信”,“老爷爷,我要找人开心,外面有很多可爱的小朋友和大帅哥,为什么要找你?”
胡笳点点头:“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他把眼镜摘下来,放回衬衫口袋,脸色又开始放松,全身也再次开始均匀抖动起来。“这上面画着三种植物,叶子拐来拐去的叫铃回草,小球上插着一根根长针的叫晚蓟子,这棵高大挺拔缠满蛇的树叫天伞……”
“能不能说点新鲜知识?”杨双双在我背后狐假虎威地说,“这些名字我们早就知道了……哦,忘了告诉你,我已经读过《地心游记》的手机版。我们想知道,这些图形说明了什么……”
“那你肯定不知道,天伞树上缠的并非是寻常的蛇。”
“是蚣蛭?”我试探地问。
胡笳一凛,颤抖再次停止:“你……你知道……蚣蛭?你还说你没有死?”
“我什么时候说我没有死了?是你自己一会儿说我死了,一会儿说我没有死。”我觉得自己很可悲,欺负一位精神病患老。
“但你……显然没有死。”胡笳果然被我绕糊涂了,“否则,你怎么会连蚣蛭和学友都分不清?”
我嘀咕了句:“张学友和这些蛇的样子可有很大区别哦。”杨双双却掏出了手机准备做记录:“你再说一遍,学友,是哪两个字?”
“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