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多久才到?”岳仲岗问。
“再二十分钟就到了。”穿着黑西装的温秘书毕恭毕敬回答。
岳仲岗看一眼窗外,绿油油的田地映入眼帘,打开车窗,深吸气,很久了,他有十几年的时间没回到这里。
回?他怎么会用这个字眼?
认真说来,他只在乡下待过一个暑假,这里称不上家,但住这里的两个月,是他人生中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经理,董事长……”正在开车的温秘书问。
“把手机关掉,这两天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哪里。”他不想接电话,不想去烦恼母亲在意的事。
“包括董事长吗?”
董事长要经理相亲的事如火如荼地展开,每天的热线电话烦得经理头痛,他当然同情经理,可是……这种“家务事”,他插不上手。
“是。”他点头。
董事长指的是他母亲,一个能力才干都不同凡响的中年妇女,五十几岁了,却让人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许多商场名人,不管已婚未婚的男性都很乐意和她建立交情。
至于恋爱,真正深交过的,几乎没有人会选择和她继续下去,因为她是个很强势的女人。
女人再聪明、美丽、有钱……就算她满身上下都是优点,只要她的控制欲大到某个程度,就会让男人退却。
岳仲岗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个。
想到这里,他就不得不佩服程秘书了,他是岳仲岗见过,最有耐性的男人,母亲对程秘书的爱慕视而不见,却在生活上处处依赖他,而程秘书则没有异议、没有反弹,安分地在她身边当一个不出声的守护者。
程秘书曾经对岳仲岗说:“总有一天她会累,她将需要一个人待在身边,倾听她的抱怨。”
程秘书对于等待,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而他对于接手公司……尚未做好心理准备。
温秘书点头,他懂了。
才说要关掉手机,岳仲岗的手机就响起,幸好,来电的不是母亲。
“喂,阿姨,我是仲岗。”
“小岳,下个星期四你爸爸过生日,你可不可以拨出一点点时间,我想帮你爸爸办个庆生会,如果你能来的话,爸爸一定很开心。”
打电话来的人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女人。
但这么平凡的女人居然成了婚姻市场的优胜者,这让母亲大大地嘲笑父亲,她说:“离开我,他也不过能找到这样的女人。”
岳仲岗的父亲是个大学教授,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和妻子离婚,至于离婚的理由,母亲的“强势”是主因、父亲的“嫉妒”是导火线。她无法接受丈夫的无能、缺乏事业企图心,而他无法忍受妻子每天三更半夜喝得醉醺醺回家,而且总有不同的男人送她回来。
那时,正是她事业起步的时候。
他们离婚,母亲拿到抚养权,父亲拥有探视权,在母亲尚未找到保母的那个暑假,岳仲岗回到这里,和祖父、祖母共同生活两个月。
两年后父亲再婚,他娶了一个国中老师,她和父亲气质很像,也是个缺乏事业企图心的女人。
但他们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做菜、一起分担家事,他们配合得相当好,并且两个人都认为这样的生活最幸福。
虽然他们一直没有小孩,心中多少有缺憾,但阿姨始终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母亲不见得记得他的生日,但阿姨记得,阿姨从不忘记在每个节日为他送上一份礼物,即使她的礼物并不昂贵。
阿姨总会在他回国的时候偷偷跑来见他,并趁着母亲不在,帮他做一顿家常菜、陪他谈谈心。他们通E…mail、他们打电话,在当父亲的妻子、当他的继母这件事情上,阿姨卯足全力。
“好,要我带什么过去吗?”岳仲岗问。
“带着你的祝福过来,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阿姨在电话那头笑逐颜开。
“什么好消息?”
“你爸升系主任了,好厉害,对不对?”阿姨的口气里充满兴奋。
如果同样的话让母亲听见,她只会不屑一笑。
可不是吗?她手里不知道提拔过多少个“主任”,这种被叫做主任的角色,只是她踩在脚底下的小人物。
“对。”
“小岳。”阿姨喜欢叫他小岳,叫自己的丈夫老岳。“你有没有女朋友了?有的话,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吧。”
这句话她问了很多年,但口气里面没有强势,只有关切。
“如果有的话,我会的。”
“别成天忙着工作,你的胃要好好照顾,三餐定食定量知不知道?”
他的母亲从不知道他不舒服,反而是阿姨知道他有胃溃疡的老毛病,这件事常让他感觉讽刺,但他无法挞伐母亲, 因为她是一个极度匮乏的女人——对于感情。
因此,当所有人都羡慕母亲的精明能干时,他对她,只有深深的同情。
“好。”
“就这样喽,还是那句老话,有任何事需要帮忙都可以打电话给我们,再晚都没关系,我和老岳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
这是他人在台湾的状况下,如果他在美国,阿姨会自动把时间调成“七十二小时随传随到。”
至于“老话”,那是阿姨第一次和他见面时说的。
那次她说:“小岳,千万别以为爸爸跟阿姨结婚就不爱你了哦,爸爸还是你的爸爸,阿姨也是你的阿姨,有任何事需要帮忙都可以打电话给我们,再晚都没关系,我和爸爸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
就是这个在他们每次结束对话的最后一段“老话”,让他高中胃溃疡发作,而母亲不在国内时,他在凌晨三点半打电话给阿姨。
“阿姨再见。”
挂掉电话时,车子经过志光国小的砖红色围墙,岳仲岗的确嘴角浮起微笑。
那个夏季,他曾经在这里,和一个小女生坐在司令台上,肩靠着肩,一人一口舔着鸡蛋冰。
他对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情,大部分都没有印象了,但那张热烈的笑脸、热烘烘的大太阳,直到现在,仍然偶尔会在梦中出现。
车子继续前行,在经过国小门口时,看见一群小孩围着摊贩。
是烤玉米吗,还是烤地瓜、鸡蛋冰?那些东西他吃过,用他口袋里的零用钱买过,却要无条件请一个个头不到他胸口的女孩子吃,为什么?因为他的拳头没有她大。
隐约地,他听见小贩的声音传来——
“最后五包、最后五包,来啦,买一送一包半,老板不在家、跳楼大拍卖,五包二十块,谁要?先喊先赢……”
阅阅一出声,马上有好几个小孩子举手。“我要,我要。”
“就你啦,阿开,你是老主顾,有好康的一定先给你。”阅阅一拍手,阿莎力地对小男生说话。
“不公平,阅阅姐对阿开比较好。”其他的小主顾不平。
“哎呀,不要这么说嘛,来来,我这里还有两瓶桑叶茶,茶杯拿出来,阅阅姐大请客。”
她喊完,小朋友顿时发出一阵欢呼声。
阅阅?
“停车!”
岳仲岗下令,温秘书猛地踩煞车。
他没打开车门,只是从车窗往外望去,看着大声喊叫的女生。
她的眼睛圆圆、亮亮的,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算计别人,她的皮肤比起那些天天做美白的娇娇女而言略黑,但她的嘴形很好,像菱角,两边弯弯上翘,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笑,她没烫过的头发在后面扎成俐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美丽的颈子。
突然,她伸出食指,像对付敌人那样用力揉着鼻子,岳仲岗笑出声,吓坏了前座的温秘书。
如果满月酒那天,他还不确定是她,那么今天,他再确定不过。
同样的环境,同样看到钱就会发光的眼睛,还有同样的名字,阅阅、阅阅……
要下车吗?去认一个十几年没见过面的老朋友?她还记得他吗?那么久的时间,或许……都忘了吧。
第1章(2)
办公椅里坐着一个秃了大半颗头颅的男人,他的眼睛隐藏在棕色的近视眼睛后面,让人看不真确,有点微勾的鼻子像秃鹰,让坐在对面的女孩有着被算计的感觉,他拿着笔不知道在抄写什么,偶尔扬起笑,而那种笑,会让人全身冒冷汗。
阅阅和弄弄已经在这里等了将近半个小时,他只是三不五时抬头,瞄阅阅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他是育幼院那块土地地主的约聘律师,姓胡,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发福男性。
阅阅、弄弄不太喜欢他,但上个星期他到育幼院表明来意之后,她们很清楚,就算再不喜欢,还是得跟他周旋到底。
听说他和地主有一点亲戚关系,因为长时间住在乡下,地主的家庭亲戚们只要有法律问题都会找他出面解决。
阅阅弄弄互视一眼,她们没有其他的选择。
“姐姐,你不是教我,客人来,不能在会客厅里面写功课,为什么爷爷一直在写功课啊?”弄弄用她清脆童稚的声音问道。
弄弄的个子小,瘦巴巴的四肢加上圆滚滚的眼睛,常让人误会她只有八九岁,如果她再刻意加重童音,那就更像十足十了。
“弄弄乖,爷爷不是在写功课,爷爷是律师,工作很多,我们等他是应该的。”阅阅也假惺惺的回答她。
这是幢老旧的四合院房子,古董级的木头架子上堆满尘封的旧书,桌子上也乱七八糟地摆了年历月历,还有几本白雪公主之类的故事书。
他真是律师?大概吧,那本厚厚的六法全书和擦得雪亮的律师执照应该可以证实他的身份。
但就算是律师,也绝对不会是个名律师,在这里,能和解的事情,谁愿意闹上法庭?纯朴热情的乡下人多数是不愿意若上官非的。
阅阅的话挤兑了他,他终于抬起“光亮”的头,冲着阅阅一笑。
“宋小姐。”
“是。”
“关于我们上次谈的那件事……”
“是的。”
“你考虑得怎样?”
“我们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那块土地以我们目前的经济能力,绝对买不起,但我们可以用承租的方式按月缴纳租金,只不过在租金方面,是不是可以让我和地主谈谈,如果有降价的空间的话……”
秃头律师眼底闪过一丝诡异,他笑了笑,歪歪的嘴巴咧在左半边,不知道他的嘴本来就长得不正的人,很容易误会 他有颜面神经失调症。
“不,地主很忙,没有时间为这种小事情和你见面。”他笑得不真实。
“那么请给我电话,我直接和他谈,呵呵,只是小电嘛,也许只会占用他三分钟或……五分钟。”对方不真实,阅阅也虚伪得很恶心。
“你以为人家花大钱请律师是作什么用的,当然是为了过滤一堆不必要的麻烦。”
意思是指……她更改名字,叫做“不必要的麻烦”?
“那么请问律师先生,您有什么其他的建议吗?”
“地租的问题你直接和我谈。”
“你可以作主调降租金?”阅阅一高兴,把两手摆在桌子上面。
“当然可以,我这个人对朋友都很慷慨的,如果宋小姐愿意和我当朋友的话……”
说着,他把自己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阅阅一阵恶心,飞快把手抽出来。
弄弄怒视对方,手掌一横,偷偷在桌下做了一个砍人的动作。
“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阅阅干笑两声。
“宋小姐,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有时间就约我出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