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彬、秃头人和书记员则坐在原位上,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仨在那儿坐了半天,商量了半天,但没有任何结果,他们找不到一个化险为夷的良策。潘文彬知道这次自己是“大意失荆州”!他觉得自己是阴沟里翻船,竟然被一个狗屁不是的蛇医给绕了进去。攻守同盟是对的,可一旦东窗事发,他高梦轩功高盖世,那洋小姐有洋人身份这样一张铁券,这两个人最终都会太平无事的,只有他和他的秃驴,还有那个一脸倒霉德性的书记员,是在劫难逃了。
潘文彬心慌气短地走出大厅,他突然一下子看到耳房门口站着李镇公的一个形影不离的贴身亲信,不禁脸色大变。他一脸怒容地看着那个站在楼道口的部下,恨不得撕了对方,他再三关照李镇公一回来,就向他通报。那人一脸无辜地走过来,对他低声道:“李先生一听说潘先生在提审犯人,就说不要惊动你们。”
潘文彬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阿德满脸是泪地将自己热烘烘的脑袋没入水中,恍恍惚惚地向花池对面潜去。他无法走出陆子矶讲的这个新版的冒辟尘的故事。从陆子矶一开口,始终处在极度震惊之中的他,这时已心智大乱。
阿德如蛙似地伏在池岸上,一边慢慢地爬行,一边向那堆黑糊糊的假山探视。忽然一队巡逻士兵走下廊道,绕道向这儿走来,他又慌忙折回水里,藏进荷叶丛中。
一个黑糊糊的人影从假山后晃出来,看看水面,看看那队巡逻士兵,便又退了回去。杨标这时突然从耳房的窗里探出头来,静静地扫视着水面。
阿德捂住扑通扑通乱跳一气的心口,将自己缩得更小了。方才他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在那一船人中,将与冒叔叔有血海深仇的那位大亨找出来,用牛拖着打场的石碾子碾碎这个人的每一个骨节。但此刻,他只是想着如何从这儿逃出去。而从这儿上岸回到那次他和阿钟金山光顾过的那条廊道是不可能的了。他从荷叶下慢慢向连接望江楼花厅和灵屋楼的那条长廊看去,长廊从楼群后一折一跳向一道依山壁而筑的爬山廊奔去。
现在只有翻过望江楼后面的墙,去渔园,再瞅空子,翻过渔园河沿的墙,然后下河,顺水游到明月湾,即可脱身。
一见杨标的脑袋缩回去,阿德立即悄然向斜对面巡逻士兵来的方向游去。
李镇公交叉着双臂站在灵屋楼的办公室窗前,神色冷峻地看着下面毗邻花厅的花池,看着那一池被风吹得前仰后合的荷叶荷花。
桌上放着一封他亲自写下的王伯爵被炸身亡的报告,旁边还摊着几张公文纸,抬头是:“关于高梦轩私通乱党的报告”。
李镇公沉思片刻,走到办公桌前坐了下来。他燃着半支雪茄,但连抽几口之后又掐了。
他必须这么做,唯有这样一个惊天大案,才能一劳永逸地摆脱他在桐镇的失败和随之而来的屈辱。王伯爵的死,将使天官一股大火直冲南天门,他李镇公绝对会因此成了天官桐镇之行的笫一个牺牲品。
昨夜,他已宰了那两个将水雷偷运到施家祠堂的年轻人,但冒辟尘的那个同党薄一冰更是铜浇铁铸,索性没有一个字口供,他把所有人都蔑视完了。在这样的乱党面前,他李镇公威风扫地,他这才知道什么叫做“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凡大刑伺候过的人,当堂不招,一般而言,底下也就没什么戏唱了。温火煮鳖,虽说有时也能摧毁对方的意志,令其精神垮坝,但如今是十万火急,火烧眉毛,他李镇公没有时间。这薄一冰不招,他清楚这就算没辙了,就是阎罗王来审也没辙。可以说,在他去宝塔街之前,他觉得他已无计可施了,因而他让老潘把这贼■做了。
原本他对立时三刻就能抓捕陆子矶,不存一点希望,可是喜从天降,这个陆子矶居然鬼使神差,送上门来。但现如今,这个陆子矶却成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不但没有改变他李镇公的处境,反而将一个三十多年前的惊天大案之谜,捅到天上。他再如何自救脱身?
他李镇公的前任,因办事不力,仅仅是办事不力,便被一怒之下的天官当场射杀在他的榻下。事后天官虽有悔意,拨重金作为抚恤,但人都死了,要银子有屁用!而出在他身上的这些个事,岂是一句“办事不力”就能概括得了的?他要不在桐镇,就是死一千个一万个王伯爵也跟他没有关系,但他却是提前出京,在这已经勾留了这样长的时日。哼,这个该死的伯爵!
“得罪了!”李镇公对高梦轩的名字长长地吹了一口气。
他对高梦轩这位常胜将军既无好感,也无恶感。在他看来,除了他自己,除了天官和内务总长和那些事关他荣辱生死的人,其他的人都不是人,包括他的妻子同事,都只是一个符号,而他一出道便轻视这世上的任何符号。他只为自己活着,他的父母妻子儿女、兄弟姐妹、亲亲戚戚都只是因为他的存在而存在。而这个高梦轩虽说绝非因他的存在而存在,但也绝对是一个符号。
高梦轩被褫夺了兵权,委以虚职,将相失和,为天下人所知。因而他高梦轩勾结乱党,企图东山再起,于情于理都能说通,因而他李镇公虽无铁证,但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世人常常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这一点古今中外毫无例外。对天官而言,他李镇公只要暗示,高梦轩携鲁美伦私会乱党并对三十年前司空坊的那场大火和刺客冒辟尘了解的程度,就足矣!
天官好娈女童,在他李镇公看来,这只是不登大雅之堂而已,绝对不到十恶不赦的程度。《隋唐演义》中的那位麻叔谋还蒸食幼婴呢!这世上哪一个大人物没有一点有异于常人的癖好!不过,在这一点上,高梦轩绝不会像他李镇公那样去想,尤其是司空坊灭门案。据他对高梦轩的了解,高梦轩必将从此与天官彻底决裂,并且极有可能会振臂一呼,挑动黄河天下反。但在这件事上,比高梦轩更加危险的却是那位美国小姐,她将会使天官及他的政府乃至于整个国家在全世界面前丢人出丑,因而他必须在报告中特别加以强调才是。李镇公想来想去,觉得于公于私,他李镇公都应当除掉这个高梦轩。
“开始吧!”他掏出怀表一看,拖过公文纸,对自己说道。
李镇公封好两份报告,大步走出办公室,对门口的杨标道:“急件,立即呈报天官!然后再请王镇长到我这儿来一下。”
杨标应一声,转身就走。
阿德一上岸,沿着廊道内侧的墙基,向望江楼那边哈腰逃去。但他顺墙跑一截后,便见廊道与园墙之间有一片他无法通过的开阔地。那儿有一对掮长枪的士兵,相互面对,来回游动。远处园墙的那一扇月洞门大敞着,门边竟也站着一名哨兵。阿德连忙退了回来,犹豫片刻,他向天爷祈祷着,便向那道依山壁而筑的爬山廊奔去。
忽然,远处一孔门楼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咳嗽,那儿有喑哨!这时,阿德又绝望地发现爬山廊的高头,也有一对身姿笔立的岗哨。
阿德的冷汗出来了。
正当他满身大汗六神无主之时,只见一个人影穿过一孔门楼,走出廊道,向他踱来。阿德转脸回身一看,只见身后有一棵独立于廊下一盏灯笼光照之外的枫杨树。他立即蹿过去,如壁虎般地手脚并用奋力向上攀去。
几片树叶轻盈地旋转着向四处飘荡开去。随着落叶下去的还有从阿德衣裤上滴下去的水滴。
那人的身影在青砖地上一耸一耸,或长或短地移过来时,阿德隐入树冠,透过繁盛的枝叶,一下认出那个走过来的人:王镇长!
王兴国离开灵屋楼,一走在通往兰芝堂的道上,便突然感到一阵心惊肉跳,这是他过去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感觉。
李镇公刚才问他,是否知道桐镇原来有个叫冒淮的人时,他不觉心头一闷,此后便断断续续地有了一阵又一阵的心悸。
冒淮,是当年司空坊司宅一个家人的名字,他曾与这个名叫冒淮的家人有过多次交道,这是一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仆人。李镇公不会脱脱空空地向他打问一个死掉了的仆人的,看来这个冒淮很可能仍旧活在人世。
李镇公刚才感叹,司空坊灭门案的策划者确实也算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这一点,他李镇公倒是没能看出来。但至于司空坊灭门案的原因,李镇公没说,他也没问。但更令他吃惊的是,李镇公说,那个牛郎中冒辟尘竟是司空家后人,刺杀天官竟与复仇有关!于是他一下子联想到了王伯爵最近的反常。
染坊案发后,伯爵惊恐万状,极为失态,而在此前,他在渔园两次撞见过了查阿镰。昨夜他接报染坊血案时,已隐隐感到查阿镰之死,应与伯爵有些瓜葛。但如此看来,王伯爵或者说王府,与司空坊灭门案确如民间传言有着某些不为世人所知的关联。看来陆子矶不是那只钱袋的主人,这也可以确定了。不过,李镇公说,陆子矶是冒辟尘的同党,而且还驯化了一条大蛇相助,他觉得这事说得也有点玄了!但王兴国现在对陆子矶已经完全没有了兴趣,他只关心天官王伯爵和三十多年前的那把大火。他觉得这世界是完全乱了套了。
黑沉沉的天空中不时传出的一声声闷雷,不时地将半拉天空都泛白的闪电,使王兴国生出一种强烈的恐慌。
“娘舅!”张阿二一下从暗中冒了出来。他和他的手下居然没能通过东门,李镇公的人六亲不认,说没有李镇公的手令,谁也不能进出东门。张阿二气急败坏地赶了回来,告诉老娘舅,应当要同李镇公交涉一下了,无论如何这桐镇总是王伯爵的地盘吧!他赶到兰芝堂,一听说王兴国到望江园来了,便又马不停蹄地奔望江园来了。
王兴国突然看见一领似有似无的红飘带从前面的桂花林中轻飘飘地一掠而过,然后又倏然而逝。他打了个寒战,止住刚要张口说话的张阿二问道:“听说过渔园有不干净的东西没,狐呵什么的?”
张阿二摆摆头,托一把步履有点踉跄的王兴国。突然,他觉得头发微微一紧,随即心一抽,背一凉。他本能地回头一看,可后面什么人也没有。但他却觉得未能卸下头上的压力,于是,他头一挣,摆脱了这股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压力,可他身上的汗毛全直直地扎了起来。
“回头真的要请灵山寺的人要来作一作了,真的要作一作了!”王兴国长叹一声。
李镇公送走王兴国,便反身下楼,走过树木扶疏的内庭院甬道,步入灵屋洞。
王兴国对当年司空坊大火及王府是否介入这事,知之甚少,或者干脆是一无所知。也许他不愿涉及,但王兴国说到冒辟尘的连环杀人案,还是能解释和印证他对冒辟尘所存的疑点和想法,同时也足以证明陆子矶刚才面对高梦轩、鲁美伦和潘文彬他们所说的司空坊大火和冒辟尘身世的真实性。其实,对此他一开始就不怀疑。但是,陆子矶说他在桑树坪偶然撞上冒辟尘,那纯粹是扯他娘的大蛋,哄娃哩!
洞壁那儿的栅栏里只剩下陆子矶了。李镇公步下石级,朝他看去时,发现陆子矶竟然睡着了。不用说,这是一个非常难剃的头。王兴国请这个蛇医来渔园时,他远远地看过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