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艳林原先以为施亚平可能已经回到学堂,但未曾见到施亚平,她就在老校工的门房里坐等,但左等右等都不见人,于是决定先去趟蚌壳弄,看看汝月芬的娘,可能的话再聊聊汝月芬的事,看能不能从汝月芬她娘的嘴里再掏点什么出来。但待她走到藕河街,一场漫天大火竟然从天而降,她便卷入了这扶老携幼的滚滚人流。
阿德娘刚才听了阿钟和阿德他爹的几句话,心里稍微踏实了些,但一见阿德的先生,她的心里又乱套了。她鼻子一酸,眼泪鼻涕都下来了:“我也在找呀,施先生,这可咋办呀,施先生?”
施艳林一把拉着阿德娘的手,边跑边安慰着。她向渔园方向看了一眼,心想这个卞德青如果还在那儿的话,肯定没得命了。现在谁都知道这场席卷桐镇的大火最初就是从那开始烧起来的。
“你不会说,我家阿德在渔园吧!”阿德娘看见施艳林的眼神,慌了。她盯着如同漫天飞鸟黑压压地在浓烟滚滚的红黑色天空中疯狂旋转飞舞的屋瓦,长嚎道:“阿德……”
施亚平和张屠夫他们从熄灭的火场上撤下来时,个个衣衫褴褛,精疲力竭。他们吃了寺里的僧人送来的素面后,又开始在河埠口清洗肮脏不堪的洋龙。当狂风大作之时,已经有人来报,渔园失火,要他们立即开赴渔园。
那艘炮艇闻讯,则立即升火启动,逆水而上,向渔园方向驶去。炮艇可以一直开到渔园前面的河埠头。但那炮艇很快打着倒车,炮击着那些磕磕碰碰向它撞来的火船,飞快地朝镇中的通江桥退来。然而如赤壁火烧连营,那些燃起一篷冲天火的大小船只,在威力无比的热气浪的推波助澜之下,如离弦箭似地接二连三地向着通江桥,向着炮艇飞来。
大风卷起漫天飞沙和烟雾呐喊着,如在天空中杀出一路的千军万马,向东奔袭而来。到处是乱蹿的老鼠和哭叫奔走的人,还有一股股灼热的气浪。施亚平他们突然听到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从河道中传来,一个夹杂着许多残肢的水柱冲天而起——炮艇爆炸了。
施亚平他们扔下已经寸步难行的洋龙,在疯狂的人流的裹挟下向东门南禅寺逃来。他们的身后是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和房屋的倒塌声,随着一声更大的爆炸声响起,两岸顷刻间便变成了一片火海。但东门这边已经烧过一烧,没有任何可以过火的东西,至少现在,这边是整个桐镇最安全的地方了,可是打那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之后,施亚平再也未见一人逃出东门,除了几条畏首畏尾的长蛇,只有滚滚洪流的老鼠汹涌而来。
一声如牛哞似的汽笛声破空而来,游轮甲板上舱顶上游轮的每个角落都是黄蜡蜡的士兵,登船者用枪托用脚将那些死命想挤上船去的士兵和桐镇人赶上岸去。跳板已被强行撤去,有些从船舷上从跳板上落水的人,立即被游轮泛起的大浪冲向两边和河滩,而有的落水者则直接被吸入船底,待再次浮出水面时,已成一堆破烂。
一时间河埠口骂声不绝,继而是零星的枪声和一片鬼哭狼嚎。但紧接着便是一阵异常激烈的枪声,被抛在岸上的士兵与已经登船的士兵开始相互对射,而那艘游轮吭哧吭哧地慢慢离岸而去。忽然,一个被击伤的士兵向游轮奋力掷去了一枚手雷,随着笫一枚手雷投出,又有几枚手雷击中了驾驶舱和轮机舱,轮机如牛大喘,而后慢慢地熄了。在手雷的爆炸声中,立即起火了的游轮,失去动力一头撞向了对面的驳岸上,而后又弹了回来。游轮上的人犹如下饺子似的,又扑通扑通地投向河中。
那艘空无一人的游轮冒着滚滚浓烟,七扭八歪地顺流而下。
施亚平他们与留守寺中的士兵一起登上塔顶,远望渔园,但一见之下,个个魂不附体。桐镇上空已完全被厚厚实实的烟雾笼罩,一场连天大火席卷了桐镇的四面八方,处处可见冲天火浪,如怒潮翻滚。
几条大蛇小蛇忽然批开池中的浮萍水莲,上了池岸。只见一条被捶扁了脑袋的黑蛇,风驰电掣地飞过甬道,钻入塔门,然后一层一层地攀上了塔梯,舞动着如章鱼触手似的分叉舌,向一脸痛楚的施亚平摇头摆尾地游去。
黑压压的老鼠覆盖了河面,覆盖了大街小巷,如前仆后继的军团穿越火海,穿越堆积如山的尸骸和残壁断垣,一浪一浪地通过寺门寺墙,浩浩荡荡,翻卷呼啸而去。
望江园园墙外的山门口此时也是火光冲天,山门口一股股大火如蟠龙,团团盘绕在门洞中,张牙舞爪地吞吐火舌,园内沿墙的树木这时也各自摇摇摆摆地发火喷焰,形如通天火柱。
满头、满脸、满身是血的阿德冲出灵屋洞,没头没脑地四处乱蹿,他在找汝月芬。他在洞里醒来,汝月芬和她的娘都不见了,洞里只有尸体,陆伯伯也死了。
突然他看到一瘸一拐的王兴国和阮老三引领着满脸污黑的大队人马呼地涌出月洞门。
长蛇阵的人流一路叫喳喳地向着这边奔来,阿德仰面看看这一道由此弯曲向上,伏壁直达山巅的爬山廊,王兴国和他的大队人马想从这儿的廊道逃生。耸于山巅的螺髻亭四下的草木四周也飘摇着一蓬蓬狼烟,那儿好像是整个渔园唯一没有起火的地方。
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老家人突然奔过来,气喘吁吁地拦住王兴国,大叫道:“李先生和他的人,还有张阿二全死了!”
王兴国一时气结,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廊道内突然砰的一声,刚才没有发出来的火,全都变成蓬蓬勃勃的火头。这些火头不一会,便化作一条大火龙迅猛地沿着那一道弯弯曲曲伏壁直达山巅的爬山廊奔去。
耸于山巅的螺髻亭上空,也立即与渔园望江园一样完全笼罩在一片薄薄的淡红色的冲天烟雾之中。
看着孤山也化为一片火海;王兴国一声惨叫,掩面大哭起来。跟在他后面的大队人马,一见之下,也立即哭叫起来。整个望江园霎时哭声震天。
阿德这才意识到汝月芬她们要完了,他拼命地逆人流而动,向着渔园跑去,边跑边向人打听万先生和她的学生,但无人回答他的问题,他们统统自顾自地逃命而去。
阿德忽然听到一群女孩的哭叫声,他便迎着声音向前飞奔。
万先生文先生领着那群始终哭天喊地的女生,一路逃来。
一个军服被烧得千疮百孔的侍卫走在她们的前头,差点儿与阿德撞了个满怀。那侍卫背着一个黑糊糊的小孩,阿德定神一看,那黑孩子竟然是范小娴。
“范小娴,天哪!”阿德惊呼道。
范小娴伏在那人背上痛哭不止,她浑身上下的衣服和头皮眉毛已全都被火燎去。
“汝月芬呢,汝月芬呢?”阿德摇摆范小娴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范小娴张开没有睫毛的眼睛看看阿德,泪如泉涌道:“万先生听他们说,汝月芬烧死在移春楼了!”
“快逃,根本就没救了……快逃吧,火就烧过来了……”那侍卫指指熊熊燃烧的移春楼向阿德喊道。
“不……”阿德嚎叫着,撇下侍卫范小娴,从万先生她们身边奔过。
“卞德青!”万先生文先生和那群女生齐声高喊。
阿德向着火浪滚滚涌来的移春楼飞奔而去。他不信就是不信,那个对他说过“你看着吧,这一生一世,我就跟着你”的汝月芬会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高梦轩的马弁分别驮着鲁美伦和胸口打着十字绷带的高梦轩,像急行军似地向阿德奔来,身后跟着汉斯医生和护士。而紧随其后的两个卫士背着洪士牧和段督军,也迎着阿德疾步走来。
“干什么去,你……你个孩子,不要命啦!”高梦轩看见一个泪流满面,从头到脚浑身是血的孩子奔过来,睁大眼睛,低声喝道。
鲁美伦在马弁背上伸出手,扯着那个五官扭曲、双目痴呆的血孩不放。
“汝月芬……”阿德喃喃地自语着,泪眼直视前方,死命一犟,挣开那女人的手,抽抽搭搭地向完全被大火吞没的移春楼狂奔而去。
一棵棵参天古树,如一条条巨大的火龙扭曲着,向天地抛洒着一束束火团,发出一声声尖锐的嘶叫。
“阿德阿德……不要啊……”浑身是水的林立生双脚时时腾空,死命地从远处高高低低地飞奔过来。他的身后同样是浑身上下水淋淋的阿钟、金山、施艳林和阿德的爹娘。
万先生文先生和所有的女生,高梦轩同鲁美伦、洪士牧、段督军一齐转过身去看那个绝尘而去的血孩子。
那个如飞蛾又像落叶的血孩子,向火海缓缓飘去。他张开双臂,跃动着双脚,仿佛跳着绵延千年的古舞,舞呵舞呵,隐没在海蓝色的光焰里。
高梦轩、鲁美伦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阿德儿呀……”阿德娘一头栽在地上。阿德爹双膝一软,跪直在地。
一条状似红绸的飘带,缓缓地从烈焰中升腾而起,然后向化成一片火海的移春楼盘旋俯冲,一次又一次地挣扎,然后再盘旋再俯冲……
红绸带在移春楼火浪翻滚的上空久久地盘旋着,一圈、两圈、三圈……
良久良久,那红艳如血的绸带,扬首一领,剧烈地抖颤着,擘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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