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想到战场竟在这儿。过了很久,采药人才收起目光,向四处逡巡。
一株巨树卧伏在鼓荡的水面,一头阻在对岸,树身几乎横到潭心。这应该是伐木者疏忽之下,巨树松脱了束缚后顺流漂来。采药人收拾好药锄药篓,倒出绑腿上沙袋中的湖沙,后退一段,而后提一口气,手扶药篓,腾空而起,足尖在几块水中石上连点几点,蹿上了如虹卧波的树身,然后腾腾腾几步便已到了对岸。
他刚一落地,忽然觉得腰身上一阵有力地蠕动,低头一看,那条吻如蛐蟮的小蛇,已经脱离松开的袋口。他正欲出手,小红蛇黑幽幽的眼睛朝他一瞥,小尾一曲一弹,犹如一支红色小箭脱弦而去,眨眼间红线入水,隐没在激流之中。
采药人轻叹一声,检视手中的钱袋,里头有些黏湿,多了一种异常刺鼻的异味。他皱皱眉头,把几块银元重新装入袋内。但那包蛇药,他揣进了内衫口袋。
省城有几家专售蛇药的药房,肯定有人识得此蛇,他们一年到头,不知要弄多少花里胡哨的蛇,泡制成蛇药酒。虽则他没有要将这条小蛇泡制成蛇药酒,或者有饲养它的意思,但眨眼功夫这蛇没了,他还是颇有几分怅然。他向耸立在远处山岩之上的黑森林走去时,还能感觉到袋里那种莫名的分量。
谷中一天一地的虫鸣蝉噪戛然而止,采药人蓦地感到后脑勺有一种被狞视的重压。他机警地向四处看去,不明白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这不是追究的时候。他避开前面成片成堆的骇人尸骨和朽烂的驮子,发足向着浓密苍黑的森林狂奔而去。
郝妹从半坡上的地里硬硬地直起腰来,扯下沾在脑门上的一绺长发,用袖子擦擦已经变得黑红的脸蛋,目光又转向谷底那条日夜都在造势的咆哮山河。对面的山崖上,有大片大片被当年的硝烟熏染过的痕迹,还有炮弹炸出来的一个一个像煞在嗷嗷直叫的大小山洞。
郝妹从来没有下过山冈,去过谷底。黑龙潭,郝妹打记事起就知道,那里是多年相传的禁区绝地。
听老人们讲,太平天国那会儿,从桐镇逃到小连庄的老长毛簇拥着幼天王,在一支带着洋枪洋炮的大军的追击下,全部逃进了谷底。老人们讲,那些长毛只要逃入黑森林,再渡河攀岩登壁而上,便如游鱼入海,进入十万大山。可长毛刚逃进谷底,接踵而来的追兵当即在冈上架起了一尊尊红衣大炮,炮击他们。炮声如炸雷四起,震得方圆百里之内,山摇地动。那些长毛如汤浇蚁穴,顷刻之间就被炸得人仰马翻。
幼天王和那些长毛从此下落不明,但与长毛同时下落不明的,还有那支剿杀长毛的大军。双方都没有一个人再回到庄上。从那时起,那条千百年来都没有现过形的黑龙才浮出了水面,老人们都说是大军惊动并触怒了黑龙,被黑龙降了灭顶之灾。从那以后,天一黑,什么时候都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鬼火在那儿飘来荡去。
再没有人会去这样一个阴森可怖的地方,因为到那儿去的人一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郝妹小时候亲眼见过两个外乡人,不听庄上人的劝阻,执意越冈而下,闯入黑森林去采木耳和香蕈,从此没了音信。他俩寄放在连大麻子家的衣物箩筐,至今还吊在连大麻子堂屋的横梁上呢。
豹子和他爹是唯一活着走出黑龙潭的人。这父子俩的到来,曾经使整个小连庄开了锅。可这父子俩自离开小连庄后,就断了音信。想起当年豹子在小连庄的事,郝妹有些恍如隔世。小豹子虽然只在她家住了半年,但郝妹知道,她会记个一生一世。
田里竖起了一捆捆小山样的稻子,郝妹捡起扁担,捅入两捆稻子间,拿上那根青罡栎长棍,准备将稻子挑回庄上。
残阳如轮西去,一天一地的红霞,仿佛风火烈焰在这山河间熊熊燃烧。一群飞鸟一耸一耸地自远天而来,落入林间。
“起!”郝妹矮身摆肩,钻入两挑稻捆之间,长棍支地,直直起身。
她猛然看到,在宽阔的河滩和森林之间,有一个人影正急急地移动着。
“嗨……”明知那人听不见,郝妹仍然扯开嗓子吼了起来。但她的声音与这世上的其他任何声音,都统统被淹没在厂字形巨瀑的咆哮之中。眼见那采药人若隐若现在林间,郝妹的心房再次一紧。看那采药人敏捷的身手,谅必也是一个青年后生。
郝妹轻轻叹了口气,挑起稻担,掉头顺坡向庄上走去。
小连庄坐落在一个马蹄形的山洼里,庄上有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山路通往山外,这是小连庄与外面世界发生关系的唯一通道。另有湍急的小河弯弯曲曲地穿庄而过,小连庄百十户人家就零零落落撒在这条河的两岸。河上没桥,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露出些大小卵石,上气不接下气地连通着两岸的老屋。这些老屋有些从屋顶到墙面,全都呈现出一种或浓或淡的烟灰色,像一件件陈年旧衣。
这个时辰,庄子里几乎家家都在生火煮饭,满世界弥漫着一股烟火气。郝妹挑着小山样的稻担,喘着粗气,拖拖拉拉地进了庄口。一路上,她不知歇了几歇,而从前,挑着这样的稻担,她能一气儿奔到家门口的白场上,面不改色心不跳。
郝妹跟自己较着劲,憋着气,连人带担地向前闯去。她对自己说,不到连大爷家门口那棵红枫树下,她决不歇脚。
“嘿,统共不过两年!到桐镇享了两年清福,便真以为自己是少奶奶了!”郝妹自嘲道。然而,离连大爷家门口那棵红枫树只有几步之遥,郝妹如被人猛击一掌似的,将稻担扔了下去,她突然透不过气来了。
一只在路边东一嘴西一口寻食的母鸡看见稻担,立马勾头撅腚,炸着双翅冲来,在郝妹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抢出稻担里的一株稻穗,掉头而去。
“嗨,这只瘟鸡,你倒会钻空子来着!”郝妹喘喘地对那只摇着肥臀遁去的鸡,摇着手中的棍子笑骂道。
“瘟鸡?怎么说话呢,妹子!”一个闷闷的有点着恼的声音从连大爷家门口传过来。
郝妹抬头,一个精壮汉子在那幢老屋青苔密布的墙下,正摆弄一柄粪勺,身旁是一片菜地和一口大大的粪缸。这是连大爷的老四儿子,比郝妹大个几岁,倔头倔脑的,出了名的暴脾气,庄上的人几乎都不跟他搭话,小时候,郝妹见他就绕着走。
听这口气,那一准是他家的鸡。郝妹带着几分歉意笑笑,赶紧挑上稻担走了。
“再他娘的乱讲,给只卵你吃吃。”那个闷闷的声音从郝妹的身后传来。
郝妹胸口一堵,一声不出地加快脚步走过几户人家的门口。
这个连大爷是全庄唯一一个有点钱的主,他年轻那会儿一直在大湖替人开船运货,挣了些钱。十几年前,与人打架火拼,身上根根肋骨被人重新排了排,抬回庄上只剩下一口气了。后来养好伤就再也不外出干活了。郝妹记得她没有出嫁时,年年都有人到他家做客。长得慈眉善目的连大爷,被来人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一整天都会乐呵呵地合不拢嘴。
连大爷的老伴早就死了,给连大爷留下了五个儿子,其他四个儿子如他一样,个个低眉顺眼,从不惹是生非,但这个老四却有点凶神恶煞。有一日,宋老三家的那只老黄狗,不知犯了什么病,追在他身后连吠了几声,竟被他用锹拍得脑浆迸裂,宋老三的娘冲出门来没说两句,他居然掏出自己裆里的老二,也说是要给只卵让人家吃吃。因为这些,老四老大不小的,连个娘们也没讨上。没人肯跟他,这个断子绝孙的浑球!
郝妹一路上七高八低地胡乱与人招呼着,横挑着小山样的稻担往家奔去。
干了一天活的郝妹,累塌了。她摊手摊脚地躺在竹榻上,觉得自己快散架了。上床歇一会儿了,但睡不着,可能吃力过头了。一回来她就跟爹爹说,黑龙潭那儿又有人在那采药了。爹说声:“作死!”然后便不吱声了。
农忙一开始,爹娘竟双双生病卧床,托人捎话到桐镇,让她无论如何进山回家一趟。爹娘就她一个独养女儿,她不知道有朝一日爹娘老到不能动时,要同根发说把爹娘接到桐镇的话,根发会咋样。她常这样想,但从未当根发面说过这事。
如果她是嫁在庄上,总能帮爹娘一把手的。想到这,郝妹又内疚了起来。
清风掠过窗外,窗外白场上堆放着的稻柴与周围一片片的花草木叶送来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郝妹透过没有窗棂的窗框,向外瞄了一眼,大铜盘似的金红月亮已高悬中天,时候不早了,该睡了。郝妹微闭双目,想侧身睡去,却猛然觉得眼前一黑,但待她清清醒醒睁大眼睛时,又是满眼红光。看看天上,一团墨黑的云正掠过红玉般的明月。
突然一阵劲风吹来,风过后,那些一直唧唧欢叫的虫儿都噤了口,门外鸡棚里的那两只鸡,发出阵阵不安的咕哝声,渐渐地,这种不安的咕哝声演变成了一片惊叫声。
“不要是黄鼠狼来拖鸡!”郝妹赶紧起身,奔出门。
听得门吱呀一声,娘在问:“咋回事,咋回事,山妹子?”
郝妹胡乱应了娘一声,快步向用碎砖破瓦搭成的鸡棚走去,那两只鸡仍然在疾叫冲撞。
这时的月亮又显示出一片奇诡的暗红,影影绰绰的树木则依然如一片化不开的浓墨,在河岸两边逶迤而去。堵在鸡棚口的破竹帘,啪嗒嗒一声被那两只鸡死命地撞开了,那两只鸡闷着头跌跌撞撞一阵乱蹿乱飞,呼呼啦啦地上了一棵楝树,咯嗒咯嗒地乱叫个不停。
一阵白里掺红的水汽从前面的河岸上袅袅升起,而后向四下里东游西荡开去。这红红白白的水汽突然使郝妹感到一种没有来由的恐惧,她不由得浑身轻轻一颤。
蓦地,一声令人肝胆皆裂的惨叫声猛然撞开连大爷家的老屋,在山洼里久久地回荡着。一树一树的鸟儿惊叫着呼啦啦地飞离栖身树,扑向天空。
郝妹立即回到家里,点上松明子,跌跌撞撞地向连大爷的老屋奔去。
在一片杂乱的喧嚣声中,郝妹看见已经有几个火把在连大爷老屋里蹿出蹿进。
“杀人啦,不得了啦,快来人啊!”连大爷的兄弟,连二爷的黑脸上水漉漉的,额角上根根青筋暴起,他在屋门口蹦脚跳着喊着。
郝妹跟着人群一齐拥入门里,连大爷的大儿子、二儿子打着赤膊横死在堂屋的地下,暴突的眼球里反映着一屋子火把的光斑,这一对兄弟大佬耷拉着的血舌,此时仍在滴滴答答地淌血。门口那两块倒塌在地的门板上,满是一汪汪红红黑黑的血迹。
从未面对面地看到过死人的郝妹,嘤的一声逃到门外,一把抓着同样是魂飞魄散的关婶,两人便抖作一处。
关婶的男人沿着地下一溜血迹,一走到大门一侧布满青苔的墙下,便对着墙下菜地里的粪缸一声惊叫。郝妹和关婶碎步过去,一见粪缸边耷拉着一双被捆在一处的光脚,也失声尖叫起来。已经重新落到树上的群鸟,又呼啦啦地起飞,绕树发出震天的叫声。而有的鸟儿则如蚊蚋似地滚成团相互冲撞,高高低低地向着血红的月亮疾射而去。
桐镇有许许多多长长短短纵横交错的弄堂小巷,犹如八卦阵,以镇中大桥头为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