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平静舒缓地向前流淌,曲折的河岸没有桥和渡船的影儿。有一个和阿德差不多年龄的男孩,斜刺里从对岸水中一棵老柳后哗啦哗啦走出来,拿着一张赶网在捕捞小鱼小虾。不远处,有一个牧童牵着一头摇头摆尾的水牛,大踏步地走在田埂上。
阿德又向他们逃出来的那片桑林回望,桑林成了一抹墨绿色的飘带,影影绰绰的。那大蛇的事亦真亦幻,仿佛是很遥远的一片记忆。阿德让汝月芬等着,顺坡而下。
那男孩不时地捡拾网中蹦高跳的鱼虾,随手投入系在腰间凸字形的竹篓里。阿德问那个抬脸看过来的男孩,就近有没有桥和船。
男孩摇摇头,扑闪扑闪眼睛看看走上坡来的汝月芬说:“这是你的小家主婆呵,你们镇上的人也兴这个?”
“去你的!”阿德心里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快快地跑向汝月芬。走过来的汝月芬脸上飞起两团红晕。
远处的农舍已经冒起烧晚饭的炊烟,日头也已慢慢西沉了。
“你说咋办?太晚了回去要骂的!”汝月芬问。
阿德一听心头一沉,今天再晚回去麻烦就大了。
“游过去!”他向那裤腿卷到大腿根的男孩看一眼对她说。
“只有游过来了,一过河,用不了多少辰光就能到镇上。绕回去,你们就走到明儿早上去吧!”男孩的声音从湿气浓重的河面传过来,显得重重的。
“那衣服裤子不要全湿掉了吗?”汝月芬急眼了。
“咳,赤膊,衣服‘踏蜡烛’托过来!”男孩朝阿德眨眨眼又添一句,“这有啥,乡下大人都这样,小孩更没事了。”
汝月芬满面通红,一屁股坐在河岸上,忧伤地望着那一岸芦花。
阿德和汝月芬僵持着。
“再会,你们慢慢商量着,回去吃晚饭啰!”男孩走到岸上收拾好家什,幸灾乐祸一笑,走了。
他们眼望着男孩一路上甩着渔网上的水,慢慢地消失了。
“你到后面去脱,再扔出来,我又不会看的!”阿德不容分说地指着汝月芬身后那片灌木,然后背对她先脱去布衫。
“我自己托衣服过去,你先下!”汝月芬咬咬牙站起来。
“行吗,自己托?”
“没啥不行的!”她声音决断地走向灌木丛。
阿德蹲下身子,费劲地脱去裤子,将衣裤卷作一团遮盖羞处,朝灌木丛回望一眼,飞一般地跑进水里。啊哟,水真凉!他高高地托起衣服,向河中央走几步,然后使劲踩水,露出上身。他们管这叫“踏蜡烛”。并拢双手双脚,头上脚下,从高处直直地往水里跳,那叫“插蜡烛”。阿德、金山和阿钟他们过去在暑假里几乎每个下午都在河里游来游去,踏踏蜡烛插插蜡烛。
他像只蟹似地侧身过河后,光着湿淋淋的身子连滚带爬地上了岸,他那沾着一块烂污泥的屁股蛋子,一晃就隐入哗哗作响的苇子里。
阿德用衣服在身上随便一抹,飞快地将衣服上身。他背对河面,蹲着喊一声:“好了,下水吧!”
“转过去没?”汝月芬打着寒战问。
“我不会看的!”他坚决地说,声音有几分恼怒。
阿德听见她下水了。芦叶不时拂过他的脖颈脸颊,弄得他心痒难熬,他转脸一瞄。
她一手托衣,微微从水中探着头,轻盈自如地划水而来。那一包红艳艳的衣服如一朵水中红莲,迎风招展,顺水飘来。阿德忽然像被人在他胸前猛击了一掌,他惊恐地发现汝月芬身后拖曳着一道蜿蜒水波。水面似大片深绿色的长草向两边劈开,一道深黑色的沟槽缓缓向前延伸过来。
“人游水怎么会像蛇似的?”阿德自语道。
汝月芬快靠岸了,阿德又转过脸去,紧闭双目。
汝月芬踩着一片密布着水草的淤泥,水草微微地拉痛了她的小腿。突然,她感到脚底那一片淤泥活了。一块滑腻厚实的物件,猛地抬身将她掀了个趔趄。
“啊……”汝月芬惊呼着踏出高高的水花,奔到岸上。
阿德霍地站起身,反身跑出芦苇荡。一条硕大的鱼,腾空而起,又啪的一声,落入水中,激荡起一朵巨大的浪花。
夕阳下,汝月芬雪白的胴体微微地闪烁着红晃晃的光泽。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她好似柔软无骨的胴体,顺着那绸缎般光洁的胸乳和修长的双腿间两瓣微微隆起的橘瓣,无声地滚落到她脚下的湿地。
汝月芬黑黝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目瞪口呆的阿德,浑身一阵哆嗦。她低低地发出一声哀怨的呻吟,用手捂着下身,可怜巴巴地蹲倒在地。
“不要怪我……不能怪我……你一乱叫,我……就跑……跑出来……”阿德结结巴巴大呼着,抱头鼠窜。
小河垂柳芦花被一抹金色的晚霞,涂上了一片金色的光斑。光斑跳动着,如同一簇簇金色的精灵。
每周的教务例会都是在学堂办公室开的,这种会,南校长和其他的校董照例是不参加的。周教导在讲一二三时,先生们大多都在批作业,作业一批完,会也就结束了。施亚平在学堂教书最厌恶的事,就是开这种断命会。他什么都不想听,也不批作业,只是看报。他是这所学堂里唯一订了一份《京报》的人。他曾想,如果这个国家连一些杂货铺老板和开船的船夫也开始阅读如《京报》、《申报》一类的新闻纸,这个国家就得救了。他认定一个阅读并思考的民族,是一个有希望的民族。
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施艳林此刻将毛裤的两条腿,夹在腋下,神情恍惚地织着。这条毛裤,男人投军一走,她就织开了的,一织就是一年多,但直到现在仍旧只有裆,没有腰。一织毛裤就意味着她想自己的男人了。她长得细皮嫩肉的,脸庞状如桃形,特别在光照下,那一脸纤毫毕现的茸毛,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施亚平觉得施艳林是只怪鸟,在一心一意与她要嫁的人恋爱时,就已经开始同徐先生睡觉了,但对她心仪的男人却守身如玉。他很清楚,施艳林一开始看中的是他,他也觉得施艳林有让人心动的地方,但有一日,他站在小便池边尿边往外瞅时,看到施艳林慌慌张张往隔壁的女厕疾走,还未进门就解下裤腰带,而后他便听见隔壁风雨大作,一片劈啪乱响,自此,他就对这个施艳林不感兴趣了。人真他妈的是个怪物!
教美工音乐的万先生搬了把椅子坐在施艳林边上,她将作业本摊在腿上批阅,不时地与施艳林小声说上几句,每次说话她的头发都会动。她有一头傲视全镇的鬈发,瀑布似地垂泻在肩头。学堂里演文明戏的事都归她管,一演出,这头鬈发,就在台上飘来飘去,弄得所有的人都头晕。
她们谈到了施艳林班上的那两个学生,汝月芬和卞德青。
施亚平喜欢这两个孩子,人长得顺眼不说,一上他的课,眼巴巴的样子,让他心醉,有时他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这两双眼睛在讲课。
施艳林突然压低了声音:“我是随便这样一说,到你这儿为止,再不要传出去。”施亚平侧过脸去。女人通常是用这样的方式开头搬弄是非捣闲话的,他什么都不想听,但又什么都听了。
“你看,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怪怪的,今天我一直在想这事,怎么都没能明白。今天我一上课,我班上有人检举,那些题是被那个汝月芬事先做好了,才交给那个卞德青的,这样一来就叫人看不来了!”施艳林用手掩着嘴说,“那张算术考卷,我是当场出,当场刻,刻完后我又是当场印的,印的时候已经是放了夜学了,接着我就连蜡纸带卷子一齐带回宿舍,就过一夜,也没有第二个人经手,第二天一早就考了,怎么可能泄题的呢?”
万先生不以为然道:“那有没有可能你出门,门没锁好什么的?”
施艳林异常坚决地摇摇头:“一开始我也这样想过,可我后来一想,临睡前我才看出卷子最后两题有一个数错了,我就把这个地方改过来了。第二天一早,我又是直接带着这些个卷子进的教舍。这个卞德青在算术方面脑积水,他如果是当场看到试题,绝对两眼一抹黑。但他写在香烟壳上的答案是对的,也就是说,那是事先准备好的。这么一想,那个汝月芬全是瞎讲!”
施艳林愤愤地扯着绒线,拆掉一层,她的针错了。
“你总不至于想说,他们配了你宿舍的钥匙?”
施艳林又是异常坚决地摇摇头。
“那就是出鬼了,卷子印好了,连蜡纸带卷子一齐带回宿舍,就过了一夜,又没有钥匙,而且你又在宿舍,第二天早上,即使有人有时间接触这张卷子,也没有做这张卷子的时间。那不是出鬼了又是什么?”万先生笑了。
施亚平放下了报纸,他马上想到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
一团如烟似雾的红色光影攀上墙头,又如一领红绸从墙上飘拂而下,倏然消失在墙下……写字台上的石膏像猝然坠地,发出一声脆响,台上烛火也随即熄灭,屋内一团漆黑。一道红光嗖地自写字台边急速升空,从气窗遁出。蜡烛上冒出一缕粗长的白烟,袅袅多姿,盘旋而上……
施亚平看了施艳林一眼,而她也恰好向他看来。从她的眼睛中,他看出她也在想这事。
“可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施亚平又开始说服自己,“如果我们都要这样想,那么读的这十几年的书,都他娘的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当时,他向施艳林解释,那所谓红光一道,全是烛火缭眼,眼花,写字台上的石膏像和熄了的蜡烛,全是从气窗里下来的劲风所为。他是言不由衷的,他怕吓着了施艳林。不这么说就没法向她解释这事。他和施艳林当场似乎达成了共识。看来,施艳林同他一样没有彻底地被说服。哼,自欺欺人!不过,倘若没有泄题的事,红光一道,一道红光,瞎想想也就算过去了。但施艳林现在这样一说,施亚平觉得这事越发有点蹊跷了。
“这事没这样简单,随便这么一糊弄就算过去了!”施艳林一副绝不善罢甘休的样子。
“那你明天就三堂会审,我陪审!要不,会散了,咱们家访?”万先生有点急不可耐地拍打着施艳林。
施艳林若有所思地摇头道:“你别说风就是雨,甭急,这事我得再想想。”
“好,散会!”周教导一脸笑容地宣布道,但他一双圆圆的眼睛却满是怒意。
施艳林看了已经出门的徐先生一眼,然后留下来等施亚平。
郝妹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屋子,才向陆子矶说明来意。
“……陆……师,对不起了,实在对不起……”郝妹开始一个劲地向陆子矶道歉,她想让陆子矶去家里一趟,但在路上两人保持一段距离。
“这有什么,你根本不必过意不去,我跑江湖这么多年了,这点事怎么可能会往心里去呢?换作我也会这样要求你的,谁也不想让人知道自个儿家中有异物,是吧!其实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这种事陆子矶一想就通,他这种身份,只能这样,再说那女人的男人也不在家,免得有人闲话。他一点也不以为郝妹这样做是伤了他的脸面。相反,郝妹涨红了面孔说这话时,让他格外感动。
陆子矶反身进入东屋,取了东西便随着郝妹出门。
郝妹不紧不慢地走出陆子矶的屋子,豹子不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