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镇的下水道出口,几乎都在驳岸的肚裆处,有的下水出口高悬河道之上,出口处外有石雕兽面龙首,逢大雨便不分昼夜地向河中大股喷水,水在河面上激起一个个欢蹦乱跳的水柱,犹如活物。而潜入河中的下水口,每逢此刻就会在河面上泛起一个个巨形水涡。
那些停靠在驳岸下的船,停船时毫无例外地会避开这些水上水下的出水口,那儿即令不出水,也会臭气熏天。
阿德娘提着菜篮子走在驳岸上,向下面卖菜蔬的船里东瞅瞅,西望望。斜对面的大桥上也是人流如织,上上下下的人大多是卖菜和买菜的人。
“喔哟,快点看呢!”一个有点娘娘腔的老男人站在桥顶上翘着兰花指,指着驳岸肚裆的一个出水口。
阿德娘恰巧路过此处,探头向下看去。
一只肥肥壮壮的老鼠在石雕的龙嘴里犹豫了一下,扑通一声跃入了河中,随即又有几只老鼠也奋不顾身地一跃而下。阿德娘看到水里已经有好几只老鼠拼命将嘴脸探出河面,奋力地向下游游去。那些平日不见天日的老鼠,毛色黑中带蓝,浑身油腻,入水时,水面上便会化开一圈淡淡的油污。
再一看有好几个出水口也有成群的老鼠像下饺子似地扑通扑通地跃入河中。
岸上船上的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这些搬家老鼠水上大逃亡。
阿德娘胃里一阵翻腾,当即抽身而退。老鼠集体出逃这种事,阿德娘从小到大闻所未闻,她买了几样小菜,就匆匆回去了。
阿德娘一到家中,阿德早就不见人影了。这小子从来都要她从小菜场回来后,三遍五遍地喊了又喊,才磨磨蹭蹭地起来,东倒西歪地刷牙洗脸,冬天,有时嘡嘡嘡地下楼来,竟然连眼都没有完全睁开。
“今天这是怎么了?真是日头西边出!”阿德娘嘀咕了一句,开始择菜、清扫,又把垃圾揽进竹畚箕里,端出去倒掉。
有两个与阿德年纪相仿的男孩背着书包在前面街边的墙基下赌铜板,离墙基不远的地方,斜搁着一块长砖,铜板被用力甩在斜砖上,活蹦乱跳地蹿出去,谁的铜板滚得远,就由谁优先去吃对方,站在铜板倒地处,瞄准对方的铜板掷过去,掷中即赢,铜板就归吃家,而后再重头来过。如若吃家失手,被吃的这家便可以倒过来反咬一口,如若不中,便得重新开战,再决雌雄。
那俩男孩一身野气,一望便知就是那种有人养没人教的主,阿德娘看看时辰,忍不住远远地喊一声:“啥辰光了,还不到学堂呀!”
其中一男孩抬头看了阿德娘一眼,只装没听见,往自己手里的铜板吹了口气,然后又将铜板从斜砖上掷下来。那枚铜板一蹦三跳,一下超过了那个男孩的铜板。阿德娘听见了一声欢呼,但紧接着便是一声惊叫。那枚铜板滴溜溜地滚到石板街上,一下落入石板缝里。
失手的男孩对着石板缝捶胸顿足一番,便高翘着屁股趴在石板上绝望地往下张望。
“啥东西,这底下是啥东西?”男孩不知从石板缝里窥见了什么,神情激动地招呼另一个也来看。
阿德娘倒掉垃圾过来时,两个男孩已经找来了一根破竹竿,埋头往石板下使劲地猛戳。她懒得再管这两个无心向学的孩子了,一声不出地回家去。阿德如果也这样,她要么不知道,但凡穿帮,她会打得他稀屎直流。不过,阿德虽然学得不怎么的,但倒是一直在学,迟到早退逃课之类的事,倒一次也没有过,除了前两天请家长的这一次外,还算省心。看看这两个男孩,阿德娘心里还是有几分欣慰的。有时看见先天肢体残疾或者是咧个大嘴,涎水往下直流的孩子,再看看眉清目秀的阿德,一种幸福感会从她心中油然而生。学习不好就不好吧,将来一碗饭总是有得吃的。忽然,汝月芬那张秀秀气气的面庞浮现在眼前,阿德娘咧嘴笑了。
阿德娘走到家门口,还远远地往那两个孩子那儿回望了一眼。但当她洗了个手,上楼开始收拾房间,推开阿德房间的窗透透气,再朝那段街路看去时,除了戳在石板缝里的那根竹竿,两个孩子已不知去向了。那段街路很长,可是没有一个人影。阿德娘觉得好生奇怪,怎么顷刻之间人就没了呢!她疑疑惑惑地离开窗口时,还往那条空荡荡的街上看了一眼,隔开竹竿几步路的地方,有两块街路石被翻起来,撂在了一边。要死了!她骂了一句,便离开了窗口。
隔了好一会儿,有一个水夫挑担水桶,立在两块横七竖八的石板边上骂天骂地:“谁他娘的这么缺德,把这两块石板撬成这样,就不管了呀!”
水夫吭哧吭哧地将两块石板复归了原位,再把竹竿咔咔咔折成几截,扔在一边,挑起担桶走了。
阿德一进教舍,就迅速向汝月芬座位溜一眼,见是空的,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林立生一个劲地看着他,想同他打个招呼,但阿德没有看见,不见汝月芬,他觉得有些脱力。
上课了,女施先生对汝月芬的空座哼一声,很不屑地说:“这人咋回事,谁知道?”
“生病了,汝月芬的娘让我代请个假。”哈松马上举手回答。
女施先生对哈松点点头,大声道:“上课!”她威严地扫视了一圈,但未说坐下,阿德就欠欠腰就坐下了。女施先生逼视着阿德不说话,大家也那么站着看他。阿德省悟后垂着眼皮又重新站直。
“哼,一个干脆不来了,一个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点点做人之道都不讲了,先生是仁至义尽了,还要怎样?”女施先生把课夹拍得山响。
汝月芬的娘让哈松代她请假,令阿德有些受伤。他一声不吭地看着女施先生,眼里冒出一股子邪气。女施先生的课夹在讲桌上发出一声更加猛烈的声响,全班人的心不由得为之而一颤。女施先生随即咆哮道:“卞德青,你今天疯了?”
也被女施先生的拍课夹声吓了一跳的阿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不对了,赶忙敛起眼睛中的锋芒,垂下头去。
女施先生在讲台上站得笔直,凛然不可侵犯地昂起脑袋,将他一顿训斥和威胁,直到他眼中飘过一丝又一丝惊惶的神情,她才慢慢收声。
这节课,女施先生不论讲什么理,他都在课桌里伸出中指抖一抖。
从昨晚开始,他一直在想蛇郎中的毒掌,日他的,如果能练成像蛇郎中这样的掌上功夫,他就先请这个女施先生吃一掌,但细想一想,还是算了,没到那种程度!那么哈松呢?一想到哈松,他的呼吸就粗重了起来。全是这家伙!他目前的处境全是这家伙造成的,而且还累及到汝月芬。一旦能练成像蛇郎中这样的掌上功夫,那就呀呀呸,定要请这家伙吃他一毒掌的,他想好了。
阿德趁施先生没留心,就向哈松投去一个阴恶的眼神。
施艳林在讲课时,目光几次落到了汝月芬的位置上。昨天下午她同施亚平说,她一定要把这件事弄个明白,不过,她原本就不打算问这个卞德青什么,现在就更加不想问了。这个孩子刚才用那种眼光看她,使她感到寒心。从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起,她就喜欢上他了。神清俊朗且有侠义心肠,虽说算术差,但国文超群,有所短有所长,因而这并不影响她对他的好感,即便认定他算术考试作弊,她还试图说服自己别歧视他,可是,从今天开始,这个孩子在她眼里算是完了。
阿德一节课一节课等着,他总盼着有个脆脆的声音喊一声:“报告!”第三节上课铃响了,他才死心。
中午一放学,阿德第一个冲出教舍门,憋足劲向学堂大门冲去,他想赶紧回家吃完中饭,就去蚌壳弄看看汝月芬。“是我们施先生让我来看汝月芬的。”对汝月芬的娘就这么说,阿德这样告诉自己。
阿德连连超过几个人,一马当先地冲出了学堂大门。
大门一边的那棵洋槐下,站着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目光忧愁地看着阿德,阿德向他瞥了一眼,正准备加速离去,那个大汉眼睛突然一亮,大声嚷着,迈大步向他走来。大汉的身后还有两个不三不四的人,远远地跟着在一边。
阿德向这个大汉正眼瞧去,也认出了此人就是在大桥头卖蛇药,昨天又出手援救汝月芬的蛇郎中。
阿德如被猛然勒住嚼子的小马,颠颠地立住了。
第六章 杀 蛇(1)
冒辟尘很清楚施警长请他去警所,绝不是为了与他说说劁猪阉鸡的事,显然这与王庄有关。虽然他也知道目前只是例行调查,心里还是不免有几分忐忑。陆子矶一走,他一跃而起,以免被警所的人堵在屋里。
冒辟尘又撬出砖块,从砖洞掏出一只沉甸甸木匣子,揣进怀里,再匆匆抹一把脸,就急忙走出门去。
冒辟尘大步穿过两条小巷,确信施警长没有派人盯着,便又重新折回大街,沿街走去。
从前,他们哪一次不是像没头苍蝇,乱哄哄查一通,就不了了之了。有时则毙了几个不知从哪弄来的人,就结了案。不过,这十多年来,一直让他如坠云雾中的是,那年在小连庄,是谁趁势踏沉船,勒杀了连老头以外的儿孙,使此案成了轰动全省的一大案。那起灭门案,他知道无数人因此而遭了殃,尤其是周边的采药人,仅屈打成招的就有七八人。一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个鸟毛施警长这一次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下子就瞄上了自己,竟然直接找上了门来。
他仔仔细细地回忆他进出王庄的所有细节。一离开王庄,他就直奔了钱家庄。越想他越觉得自己无懈可击,便又放下心来。他想着回头再去警所走一趟。
冒辟尘出东门,沿着宝塔街信步而去。
东门一向有冷水东门之称,早市一落,这一带的街面上,几乎看不到人影。
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人,反剪着双手消消停停地步出一条狭巷,踏上街面。那人生着一张北方汉子的大脸,五官也还端正,但却透着一种铁锈蟹似的青红颜色,令人有几分悚然。他好似闲来无事,随意走走的样子。
冒辟尘不经意地向那中年人瞥了一眼,但那人回眼看来时,眼睛霍地一亮。冒辟尘毫不示弱地回视一眼,与那人擦肩而过。
这两日,镇上骤然多了一些陌生面孔,他们眼睛贼亮,步履沉着,举手投足与镇上的土著迥异。王府的船只这两日似乎也显得特别的忙碌,从市河里开进开出,而那些船舱都被黑芦席遮蔽得严严实实,引人好奇。
立于古驿道与河口一侧的是南禅寺。望夫塔,七级浮屠层层叠叠,从中拔地而起,一路向天。那一层层如伞坡檐,点缀着几蓬劲草杂树,与塔檐翘角铜铃一起飒飒而动。有一群吱吱叽叽狞笑着的黑蝙蝠,不论白天黑夜,从每一层塔身的四面残破的门洞里掠出掠进,绕塔翻飞。
冒辟尘每次路过这宝塔时,都会慢下步来,打量一番。但近观望夫塔,便可看出此塔因年久失修,已呈颓势,每层塔的坡檐上除了风风火火地生着的大片杂草外,还可见不少疏松碎裂的檐瓦,而塔身纸筋灰也大都剥落殆尽,露出了苍苔点点的老砖。
一圈深黄色的院墙将宝塔大殿、禅房和塔院丘林与世隔绝,冒辟尘向边上一条没有人迹的小巷看去,一条青石板路从塔院的西墙与一幢幢高墙老宅外的女墙中笔直通过。这中间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