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圈深黄色的院墙将宝塔大殿、禅房和塔院丘林与世隔绝,冒辟尘向边上一条没有人迹的小巷看去,一条青石板路从塔院的西墙与一幢幢高墙老宅外的女墙中笔直通过。这中间有一处宅院的门是日夜为他开着的,那是这条小弄堂中唯一的一道墙门。这条小弄堂有一个不祥的名字,叫火烧弄。
雍正十三年,这儿有过一场大火,从此就叫了这名儿。
冒辟尘路过火烧弄口、南禅寺的正门,转小弯,过街,擦边走过禹积桥。
此桥与塔同年筑造。临水桥墩桥石布满大片墨黑苔藓,面河桥身石缝长着好些大大小小的杂树和杂草。大拱桥横跨下塘上塘两岸,如虹卧波,气势不凡。这古塔拱桥,一上一下形影相吊,互为呼应,极为融洽,是桐镇的七景之一。
桥栏边靠着一个年轻的赤脚渔夫,他面前摆着一只半苫着湿麻布的大竹篮,竹篮里整整齐齐地摞着几条大湖白鱼。
“白鱼买■,鲜鲜白鱼!”赤脚渔夫站在桥阶石上招呼冒辟尘。
冒辟尘四面一看,回过身,盯住渔夫的眼睛问道:“咋个卖法,论斤还是论条?”
“论斤还是论条,怎么都成,只要价钿公道。”渔夫盯住冒辟尘的眼睛说道。
冒辟尘点点头,上前,蹲下身,掀开苫布,在桥栏石的遮掩下,顺手将怀中的汗巾包,塞入篮中,而后盖上苫布,立起身摇摇头道:“对不住,小了点,算了!”
“没得关系!”赤脚渔夫微微一笑,目送冒辟尘踱下桥石。
冒辟尘头也不回地慢步离开宝塔街,折入一条小巷,向警所而去。
阿德回脸望望那条回家的路,如书场戏馆散场那样,放学时,先是轰的一声,大队人马开过,但一会儿路上就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可这蛇郎中还是不放他走,翻来覆去地问汝月芬的事,能讲的他都讲了,要不是这个蛇郎中昨天出手救过汝月芬,他才没有这份耐心呢。
男施先生、徐先生又把女施先生夹在当中,一齐走出学堂大门,准备到新马路口的那家商业食堂去用中饭。施亚平一扭头看到了阿德,阿德是这所学堂里他最看好的学生,在他的国文课上,这学生能回答他的任何提问,县督学、周教导或者其他人来听课,这个男孩真是为他撑足了面子。他从来都不掩饰他对这个男孩的喜爱。
“卞德青,干啥还不回家吃中饭?”施亚平走上前,抚摸着阿德的头。他看看阿德又看看一脸迷茫的陆子矶问道:“这位是……你的亲眷?”
阿德摇摇头。
“那这是干啥?”出大门时还一脸春风的女施先生立即沉下脸来。
“……呃,伊要问问汝月芬。”
“问汝月芬干啥?”女施先生回身走过来,而男施先生、徐先生则仍然留在原地,徐先生看上去有几分不耐烦。
阿德摇摇头。
女施先生走到蛇郎中跟前,警惕地看着他问道:“你是做什么的,看起来像是外乡人,你打听我的学生干什么?”
“伊是卖蛇药的,就住在花山头。他来看汝月芬好点了没!”看到陆子矶支支吾吾,一脸窘迫,阿德连忙把昨天下午,王大毛他们怎么霸着路不让过,汝月芬不依,然后王大毛卡人喉咙,蛇郎中怎么救人,后来汝月芬又是如何不舒服了等等的事,简简单单地说了说。
“这个宝货就是考试作弊,还逃掉的那一个?”徐先生满脸不屑地问男施先生。
男施先生轻轻拍拍阿德的脑袋,微笑着点点头道:“人非圣人,孰能无过,何况还是个小把戏!”
男施先生虽则在为他阿德开脱,但徐先生的话,仍像似在他的心口戳了一下,他翻起眼皮看看徐先生。
“怎么看人的?眼光又不对了!”女施先生的声调又高了起来,看着阿德把眼光变过来,她才说,“噢,你和汝月芬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回头我再来问你们。这会儿,先回去吃中饭吧!”
听了女施先生的话,阿德后悔极了,他这是不打自招呵!阿德看了依然非常尴尬的蛇郎中一眼,见他默许地点点头,便如遇大赦一般,夺路而逃。
施艳林向陆子矶点点头,看都不看在他身后远远站着的那两个人,兀自回到了徐先生和施亚平中间,就劲劲地住新马路上走去。
陆子矶忙了一上午,从这所学堂到那所学堂,但就这个结果,他觉得非常失败。能问出什么来呢,向这个男孩?他告诉自己:你应当想到这一点的!远远地看着那三个先生向远处走去,陆子矶慢吞吞地跟了上去。刚才那个男孩说到蚌壳弄时,他的心竟然咯噔了一下。这天下哪有这样的巧事!
陆子矶决定待会儿按男孩说的地址,上门去看那个红衣女孩。
桐镇警所的办公地设在半爿老宅里的前厅后厅中,后厅背面还有一方大天井,天井两边的厢房及原来宅主的一排主卧室则被改作了一间一间的羁押室。
这个前厅左右两厢被隔出了几个单间,冒辟尘被人引进堂厅一壁的一间屋里。
施朝安坐在一张书桌后,见他进来微微地皱皱眉头,随手指指旁边的一张有靠背的长条椅,让他坐下。
那个混子张阿二、阮老三刚才同他纠缠半天,要他把陆子矶捉来关下,被他弹开了。虽然街上的人谁都说王大毛是中了陆子矶的毒掌,但他以为毒掌的讲法,纯属无稽之谈。退一步讲,即便真是毒掌,也是该,谁让这条地头蛇逼人祖传药方。再说,王大毛又没死!没出人命案,他绝不捉人。于是与混子张阿二、阮老三闹得很不开心。
“怎么才来?”施朝安抬抬眼皮,对坦然落座的冒辟尘没好气地问道。
“同屋的人,今早才说。”冒辟尘愧然一笑。
“打听一下,一直不知道你府上是哪里的?”施朝安轻咳一声问道。
对这个问题,十多年来,冒辟尘一直散漫虚应,但他知道在这个姓施的这儿不行,否则会出大纰漏的。冒辟尘一挣扎,想报出冒大爹村坊的地址。可话未出口,他心里一阵大痛。于是,他将原先同娘住在省城的街巷报了一遍。
施朝安示意坐在一侧的华书记将这地址记录在案,又问道:“听你屋里的人讲,七号中午吃过中饭你就出门了,深更半夜才转来,这段时间你到哪里去了?”
“吃过中饭……我四处荡了荡,然后去了钱家庄给头牛瞧病,一直忙到半夜。”冒辟尘两眼直视这个施警长答道,而后在心里骂了陆子矶一声,这条该死的毒蛇!
“大约几点去的钱家庄?”施朝安显得特别地漫不经心。
冒辟尘平静地答道:“没注意啥辰光,大约快吃夜饭的时候!”
施朝安的两眼突然闪过一道毫光,他坐直了身子,近乎温柔地把前面问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大约几点去的钱家庄?”
冒辟尘用坚定的语调把刚才那句话,也重复了一遍。
施朝安向站在门边的陶巡警使了个眼色,陶巡警顺手操起一根毛竹棒抡起来,狠狠地朝冒辟尘脊背上砸下去。
冒辟尘一下跳了起来,回望了一眼陶巡警,对施朝安吼道:“这是为什么?”
“你很清楚为什么!”施朝安声音平缓地答道。他本能地感到这人像是在演戏。
当那个巡警操起毛竹棒抡过来时,冒辟尘意识到坏事了。卧薪尝胆这么多年,竟为王庄这点破事而功亏一篑,这使他恼恨至极,他逼视着施朝安发出了类似怨鬼式的一声叹息:“一有人犯案,你们就这么干!除了找个替死鬼向上头交差,你们还会干什么?”
面对着这声挑衅似的叹息,尤其是“找个替死鬼向上头交差”这句话令施朝安恼羞成怒,他抓起书桌上的茶壶向冒辟尘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阿德敲开门来,未等郝妹开口,就理直气壮地告诉她,是女施先生让他来望望汝月芬,看下午能不能到学堂。
郝妹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这个鼻头有点翘的男孩,就把他放进门去。她不大喜欢她家阿芬和男孩白相,一般而言,蚌壳弄里的男孩,她从不放他们进来。
汝月芬正在堂屋的饭桌上吃饭,看到阿德穿过天井走来,苍白的面庞上顿时升起两团红晕。看到汝月芬好了,阿德高兴得心都快要皱缩起来了。这个时候的汝月芬,清清净净,一尘不染。走进堂屋时,他一不小心后脚在门槛上一绊,两边的落地长窗,弄出了很大的动静。
阿德不好意思地对郝妹和汝月芬笑了笑。郝妹宽容地摆摆手,表示没啥。
“吃过中饭了?坐吧。”汝月芬推开饭碗,站起身来让座。阿德慌慌张张地坐在饭桌前,但一想不对,赶紧又换到长窗下的竹椅上。看到汝月芬掩嘴一笑,阿德紧绷着的身子也就放松了些。
郝妹一边收拾饭桌,一边问阿德家中的情况,阿德一一作答,他每次回答郝妹的问话,都要霍地起立,然后坐下,再起立。郝妹对这个男孩,充满了好感,她索性端着碗,拿着筷子,同阿德攀谈起来了,这样一来,弄得阿德浑身冒汗。
在一边整理书包的汝月芬转过身来,向阿德挤了挤眼睛,阿德不知何意,有点不知所措了。郝妹回脸看了一眼女儿,汝月芬马上继续一本正经地收拾书包,郝妹一回过头去,她连忙对阿德指指门外,意即速速离去。
这一会儿,阿德弄清了汝月芬的意思,他站起来对郝妹道:“阿姨,施先生让我们早点到学堂。”
“好呀,走吧!”郝妹端着碗筷向后面走去,边走边问女儿,“头一点点都不昏了?”
汝月芬用力地点点头,向外走去。
“好,今天不留你了,没事来玩好了!”郝妹又对阿德说。
“唉!”阿德嗓子亮亮地应道,而后低头看着门槛,小心翼翼地跨出堂屋。
阿德憋住满心的高兴,擦着汝月芬先出了大门。
弄口走来了一个长身长颈长脑袋的大汉,他在看巷两边的门牌,汝月芬出门一见,脸色一变,对阿德说:“走那头,快点!”
走那一头就得路过哈松、泉福这拨小子家的门口,阿德有些不情愿,但一见蛇郎中,他毫不犹豫地随汝月芬快快地向前走去,边走边回望那个蛇郎中,他知道这个蛇郎中是干什么来的。他告诉了汝月芬,但汝月芬却有些不开心,她对阿德说,不知道为啥,就像不喜欢那个牛郎中一样,她也不喜欢这个蛇郎中。可阿德想了想,不管是蛇郎中、牛郎中,这两个郎中他都喜欢的。
走过哈松、泉福他们家门口时,汝月芬和阿德快速通过,一出弄堂,他们俩相视一笑。没有碰见哈松这拨人,汝月芬又有点高兴了,于是阿德也高兴了。
阿德把毒掌的事同汝月芬说了说,他要先拿哈松开练。
汝月芬略一沉思,宽容大度地说:“哈松罪不当死。”
阿德不吱声了,不想与汝月芬意见相左,惹她不快,不过他心里主意已定,谁劝也不行。他想过,哈松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世界上真有毒掌?”汝月芬的眼睛透出几分迷茫。
“当然喽,你以为蛇郎中有诈?”
汝月芬微微地摇摇头,依然显得有些迷茫。
余下的路,汝月芬一直在问学堂里的事,好像她已有好多天好多天没有到学堂了似的。阿德瞒下了他与女施先生那段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