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武大郎将司空家如何遭遇强盗抢,最后一把大火的事前前后后地说了一遍。最后,他压低声音告诉冒辟尘:“就是这个王大南勾结大湖的强盗干出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为什么?”冒辟尘不动声色地呷了一大口酒问道。
武大郎不满地剜了冒辟尘一眼:“咦,好霸占司空家门里的田产呵,后来这司空家的几百亩良田,因为这家门里没有留下一个小辈,人呵房子呀全烧了个精光,那些地后来都归了官府,王大南就用买羊的钱买了头牛,用便宜到不能再便宜的价买下了那些地。”
“那个什么王大南也早就死了,事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为什么要到现在才想起来杀人灭口?”冒辟尘的身子微微地松弛了下来。
武大郎显然是关不住闸了,他将已经是血红的脖子一拧道:“你以为那些强盗杀胚他们是梁山好汉呵,有山寨水寨?杀司空家的那些个贼胚,杀完烧光,抢了一票,就哄地一下散了。那些个人狡兔三窟,今儿住这儿,明儿又住那儿,有的索性连只窠也没有,四海为家,一时半会儿,你到哪去找?你以为罱河泥罱水草呵,他们一堆一堆在那儿等着,一罱一兜?再说了,这些个人都是横天横地的死胚,就是逮住个把,你要想撬开他们的嘴,一个一个吐出来,再一个一个寻起来,也是难上加难!”
冒辟尘嘴角上漾起一丝冷笑,点点头。
“再说了,这些人是何等样厉害角色,他们会被人白相?他们都要被人白相,那他们白相谁?在这江湖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白混了!对有些人是不能那么干的……”武大郎竭力地撑开耷拉下来的眼皮,得意地一笑,而后出气不匀地横掌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道,“王伯爵要是连这一点规矩都不懂,他还是王伯爵?”
“规矩?那怎么就对王庄这两个人就不讲规矩了?”冒辟尘冷笑了一声。
“你看你就不知道了吧!王庄的人可都是看在眼睛骨里的,前些日子到我们店里来染布的奚阿二讲,这兄弟大佬俩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强盗胚,横天横地的。三十多年前,发了横财,从此就困在床上吃了。这些财的来路,其实王庄的人都是盲子吃酒,肚里有数。嘿嘿,其他的人我不肯定,可王庄这两个死胚,应当是先坏了规矩。我师父原本和他们的爹有过交情,认识这弟兄俩,可有多少年没了来往,彼此失了音讯。
“一年前,他们在大桥头撞上了我师父,才又续上了这段关系。后来他们只要到桐镇来,就找我师父吃酒。当然喽,我师父年轻那会儿也是江湖上跑跑的,义气得很。从前桐镇地面上有个七高八低的啥事,也有人会请我师父摆摆平。不过,老早就再不蹚这水了。他和那兄弟俩只是认识,可能,我只是说可能噢!那兄弟俩想请我师父出面去同王伯爵讲讲价钿的。哎,你可千万不要想我师父是同这两个死胚是一路的!我师父常替人做中人的,不能说认识,就非是一路里的了?他们认识的人多了,王庄的人全都认识这兄弟俩,你说王庄的人全是乌龟贼强盗?”
冒辟尘牙关咬得铁紧地摇摇头,表示不会这样去想。
“我是亲耳听见,亲耳听见!我端酒菜进去,这兄弟俩说,因为司空坊,他们一道的弟兄全没了,这事得有人管一管了。就是这兄弟大佬临被杀那日中午。这可都是我亲眼目睹的呀!这些事都是不能打回风阵的,当时就抹桌子算过账,一了百了。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规矩不是?想来是要铜钿,而且是狮子大开口。结果怎么样?这两个人一回王庄,就被人割了喉咙。嘿,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吃不光用不完了!你倒说说看呢,不是杀人……灭口,是啥?”
“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这种事情关我们啥事,当心祸从口出!”冒辟尘抬头看着屋顶劝道。
武大郎含含糊糊地说:“那是,那是,我也是对你,才掏了个心窝子,说过撸过。”
屋梁上有一只纽扣儿大小的黑白双色蜘蛛在一张八卦网上,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沿着网的边缘在转圈,冒辟尘捏起桌上一粒骨屑,叭地弹射上去,那蜘蛛应声而落,尾部拖着长长的蛛丝,从梁上垂到武大郎的眼前,武大郎两眼相对地盯着那毛茸茸的蜘蛛看半天,才知那是一只死蜘蛛,他用筷头一拨,将死蜘蛛甩到一边。
“操,要是困觉钻了只蜘蛛进去,不要死人的呀!”武大郎用指头使劲地抠起了耳朵。
“要是耳朵里长毛,就不会有这事了。不管是啥,一到耳朵眼口就知道了,即使不知道,它也钻不进去,密密密麻麻的毛搁那挡着呢!”冒辟尘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见过耳朵里长毛的人,两撮,长长地拦在门口,听说耳朵里长毛的人,都是好人?”
“那是,那是!”武大郎不住地眨动着他那一双黏黏糊糊的眼睛,他觉得困极了。
“那你见过耳朵里长毛的人吗?”冒辟尘又替武大郎倒酒。
武大郎重重地点点头。
“在桐镇?”冒辟尘的声调温柔极了。
“那就是……我师傅……桐镇独一个,反正我再没见过其他人也有……”武大郎又歪歪斜斜端起酒碗,咂了一口酒,而后将扁平的额头抵在了桌沿上。
冒辟尘很清楚查阿镰是谁了,但他的心尖还是一颤。继而他的心开始一阵阵地抽疼,他死掐着自己的大腿,在心里吼叫:“操他大爹的,你同多少不相干的人吃过老酒,聊过大天,可这个人,从你门口过来过去十多年,你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同他吃场酒,聊上那么一聊!”
武大郎硬撑着摇来晃去的身子与冒辟尘扯起了他师父。他说,桐镇人叫他师父阿镰公公,二三十岁,一身的本事。年轻那会儿也是桐镇一只鼎,比那个王大毛不知横到哪去了!但自从娶了他的师母娘,养下两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后,他师父才收了心,开了这爿染坊。
“这样同你讲吧,算起来,我师父是王天官半个师父,王大南同我师父的交情深呵!我师父当年闯江湖,惹了一屁股两大腿的祸,是王大南,王镇长替我师父擦的屁股。请想想,我师父没有两下子,那个王大南,王镇长认得他是谁呀!王天官大一点了,我师父觉着教不了他了,就动用道上的朋友,为他千里寻师,拜请武当一代宗师——铁道长,教他王天官学武。如果我师父不替他牵线搭桥,拜师学艺,他王家门里就是提着猪头也不一定找得到庙门。再请想想,要不是他当年学了一身本事,他王天官能有今天?”说到这里,武大郎一双混浊的眼睛,立时大放光明。
看着武大郎兴奋难抑,托大自得的样子,冒辟尘突然间竟起了杀心,但他随即朝自己苦笑了一声。
“话可以这样说,我师父是查阿镰,是王家门里的贵人,我是我师父的大徒弟,我也是王家门里的贵人。在桐镇还有我说得上话的地方,以后你就算是在桐镇地面上杀人放火,只要我武大郎一句话,保你没事。”武大郎这会儿开始天一句地一句地乱说话了。
冒辟尘沉吟一晌,拍拍武大郎的肩,将酒坛塞进他的怀里。武大郎一接到酒坛,居然立即明白了他冒辟尘的意思,便稳着脚跟站起了身来,向冒辟尘告辞。看来,武大郎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酒醉糊涂。
“这他妈的不会是个套吧!”冒辟尘突然警觉地看着眼睛半睁的武大郎,这样想,但他随即对自己说道,“神经过敏,如果武大郎这样的人都能唱戏,那么这世界人人都可做戏子了。”
“今朝吃酒吃畅了,交关辰光毋宁这样吃畅过了。我该回了,啥辰光,请到我那儿吃酒。今朝叨光,叨光,谢过!”武大郎的眼睛完全闭上了,他紧紧搂着酒坛,头抵着冒辟尘的肩道。忽然他又睁开了一双蒙蒙眬眬的醉眼对冒辟尘说:“王天官像是要回来了!”
冒辟尘微微一怔,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桐镇没有我不知道的事,你看看这几日镇上的架势,弄得跟过年一样,造势做足。”武大郎叨叨着,像只软脚蟹似地横行出门去了。他站在当街,不知东西南北地转了几个圈,才稳住身子,踉踉跄跄地走了。
冒辟尘的目光越过武大郎晃晃荡荡的背影,向禅杖浜方向,向那个始终一脸蔼然的查阿镰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啸叫道:“这是天穿,也是天助,你们这一只只背运的狗!”
冒辟尘闩死大门,满脸通红地坐在椅子里,眯缝着眼睛盯着地面,坠入了沉思。
如果真如武大郎说的这样,查阿镰与王府有如此之深的交情,查阿镰与大湖强盗又是这样的关系,那么冒大爹是对的。他从来就对王府与大湖强盗勾结这一点,笃信不疑。冒大爹说,娘生前也是这样想的。但十多年来,他冒辟尘钻天打洞地在寻找这种直接证据,却始终没有找到过这样的旁证。就是现在,他还是不能就此断定王伯爵绝对参与了此事,也许是王大南呢,也应当是王大南!
那个连老头在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之时,连生死与共的同窝兄弟都一一供了出来——他也毫无例外地拷问过那些同样自知死到临头的杀千刀,但却始终一口咬死不知王府借刀杀人之事,只道是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来大湖找的他们,那汉子桐镇口音,唯一的特征是双耳各有一簇长长的耳毛。但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桐镇及周边的茫茫人海中寻找这个长着耳毛的人,却没有一点结果。他深信这些杀胚所言不虚,他们委实没有为那个耳中长毛的人隐瞒点什么的必要。王庄这两兄弟是他唯一一次不发一言便直接击杀的人。操,啥叫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就是!如若不是冥冥之中那只手,令他失落他的镯头,那么他便将与这一切擦肩而过!天意,这是天意啊!
冒辟尘起身走向那墙,移开东西,撬起墙砖,又从墙洞中捧出那只木匣,然后净脸净手,在笔盒旁边取出本子,翻出那张满是金龙草异香的照片。
照片那百十口男女老少,一律长衫马褂和及膝旗袍。他们在一片繁复山景的水池花木边上,或坐或立,仍旧齐刷刷地看着他,而花妮则在父亲怀里,满脸笑容如夏花绽放。
冒辟尘将照片搁在案头,便双膝落地,伏身而拜。
这是他每次出手杀人和杀人后,必做的仪式。
他将照片夹回本子,放入匣内,他看看静卧在笔盒里的金龙草和钱袋,心里一动,想带走这本子照片和笔盒钱袋。这样,万一不能再回到这里,他也没啥可扯心的了。他预感到染坊之行,将是他的一个坎。但他马上想到了银镯头,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匣子仍被送回砖洞,墙砖又复归了原处。冒辟尘放下墙帘,把架子上那些瓶瓶罐罐重新归回原位,又将那长包药草斜摆在瓶瓶罐罐的前面,然后开始擦枪。他一遍又一遍将那把乌黑锃亮的五连发短枪擦了又擦,才别在腰间,步入客堂间。他用手碰碰内衫袋中那包蛇药,确认还在,便从屋角寻出一只小竹篓。
他拎着竹篓,打开窗板下装着大小毒蛇的箱笼盖帘,飞手捉出几条金环蛇银环蛇塞入篓中并将竹篓捆扎在腰间。
冒辟尘关上箱笼盖帘,反身折回院里,纵身上墙,落到驳岸上,便发力狂奔。
驳岸下的河道里,突然泛起了一个硕大无比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