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邻舍没有什么来往,也很少与人说话,以教人画画和编结绒线活为生,日子过得很清苦。那孩子的乳名叫“宁馨儿”,他母亲外出,便将他锁在屋里。有不少老邻舍还都记得那孩子常常抓着窗上的木栅栏往外看的情景。另据坊间风传,这孩子应当是个私生子。
岳炳生的案子,现如今已经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施朝安明察暗访,没有发现能掘出那个幕后者的一丁点线索。冒辟尘,他也已经打算就此放过,但昨儿下午一接到老于的信,他才又决定继续跟踪这个“宁馨儿”。他还想着回头再找个时间去趟佛手镇,摸摸那个孩子母亲的底牌。
施朝安知道这信,这桌上的衣物,对他而言问题都不大,他那样扮相出行,盯冒辟尘的稍,是在查案子。而打碎那洋灯罩让冒辟尘脱身也没问题,这事只有冒辟尘心知肚明。这个牛郎中不说,鬼才知道!况且冒辟尘根本不知道是谁开了这一枪。他施朝安刚才脑子一热,只想着让这个司空家族唯一的后人脱身,谁会料想到冒辟尘竟然又造出了这样一个惊天大案!这二十八条人命案,是个大麻烦。你施朝安千辛万苦,跟人跟到这杀人现场,然后你就拍拍屁股回去困觉了!
看到施朝安沉默了,李镇公慢慢地立起身来,冷笑道:“在这儿说话,说明我们还有余地。只是有些问题,不明白,想听听你的解释。你要不吭气,那咱们就换个地方说话。”
施朝安清楚李镇公“换个地方说话”是个什么意思。染坊中,查阿镰对冒辟尘的一番话中,施朝安已认准李镇公下令逮捕陆子矶,表明他早就知道岳炳生中毒身亡的来龙去脉。他不知道李镇公对王伯爵当年操纵司空坊杀人灭门的事知道多少,但李镇公至少在这一点上是同查阿镰与王伯爵沆瀣一气了的。
施朝安深深地吸了口气,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李镇公脸上,声调放缓地说道:“我想我现在可能说什么都会叫人生疑,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王四海抬抬厚重的布满皱折的眼皮,终于发话了:“说实话。”
毫无疑问,王四海对司空坊杀人灭门的前因后果,心里有一本账。原本施朝安对王伯爵,对这位渔园不可或缺的总管多少心存畏惧之心,可这会儿,他对这一干怀着不可告人目的、干下如此惨绝人寰勾当的蝇营狗苟之辈充满了不可遏制的厌恶。但他依旧冷静地笑对王四海和李镇公,不卑不亢地说道:“是的,说实话。”
于是,施朝安从他对冒辟尘的直觉开始说起,从县局秘密请来的同事接二连三被甩,引起他的怀疑,直至收到老于捎来的信为止。他深信在冒辟尘身上可能会揭开一个大案的盖子。如果他做到了这一点,就足以向世人证明他施朝安不是吃素的,他施朝安绝不是一个混吃等死之辈。他之所以一开始死活不承认他到过查阿镰的染坊,只因他实在担不起这样一个天大的责任。因为,原本他完全可以捉住冒辟尘,从而避免这样一个惊天血案的发生。
施朝安边说边飞快地想着如何把最后这事圆回去。就他娘的说,后来跟冒辟尘到了染坊,你转了个圈子又回去了,然后你真就拍拍屁股回去困觉了,又能咋的!就这样说,现如今,你也只能这样说!冒辟尘这会儿不是还没被捉住吗?即使被逮住,他不说,鬼才知道他是不是回过花山头!
李镇公咳嗽了一声,打断了施朝安的话。但他重新落座后,口气骤然变得和缓了起来,他说:“你对冒辟尘的事秘而不宣,想一鸣惊人,我们可以理解。也就是说,我们不怀疑你想破大案的这种动机。但你现在只要把你跟到查阿镰的染坊之后,怎样了,说清楚就得!”
于是,施朝安便硬着头皮回道:“冒辟尘到染坊,四处兜了一圈,就又回花山头了。现在看来,他大约嗅出味道不对,就回去搬人了。当时我想快一更天了,今夜他可能不会再出来了。我也就四处转了转,回家洗洗睡了。”
施朝安的话一说完,全场鸦雀无声。他意识到,所有人,包括李镇公都不得不接受他的这一番解释。
“听起来,施警长的这种说法,滴水不漏。至少现在,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李镇公转脸看着王四海,这样说道。
这会儿,他突然有点欣赏起这个小地方的小警长了。若换作其他人,即使是清白无辜的,一见这种阵势,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但这人临危不惧,而且不卑不亢,软中带刚,还算一条汉子。李镇公看到王四海点头,再扫视着众人,然后才对施朝安说:“但只有等抓住冒辟尘,口供与你没有什么出入,才能彻底还施警长一个清白。这会儿,还得委屈一下施警长,先请你暂时移驾,到望江楼休息休息。”
施朝安胳肢窝里冷汗涔涔,他跟着李镇公站起身来,暗中舒出一口长气,然后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向李镇公点了点头。
冒辟尘在走进一条一式处女墙的夹弄前,习惯性地回眸一扫。突然,只见三条黑影迅速从街口一户亮着灯的窗前通过。他一眼就认出了走在两人中间的就是那个该死的警长。在这之前,他完全忘记这个人的存在。触,竟然这会儿会撞见这个瘟生!
“一不做,二不休!”冒辟尘的嘴角浮起了一抹冷笑。他拔出短枪,反身追了过去。
冒辟尘起身跃上一道院墙,然后沿窄墙紧走几步,跳上屋脊,一路飞奔,闪入一道高高的镬耳墙后。施朝安他们后面的一条弄堂里,夸夸有声地走出来一队列兵,他们横过街路,向对面的那条小巷走去。
走在列兵前面的毕节生,猛地看见了被李镇公手下押着的施朝安,这只老甲鱼的眼圈不觉一红。虽说施朝安年纪小他一大截,但他一向非常敬重这个年轻的上司。于是,他大咳了一声。
这听了十多年的耳朵里都起茧了的咳嗽声,令施朝安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毕节生一见施朝安回头向他看来,便刷地转身出列,啪地一个立正,向施朝安缓缓举起手来,歪歪斜斜地行了一个英式军礼,然后又转身,随队走进了对面的巷子。
施朝安笑了,他没想到这只老甲鱼还会来这一套,但心里却多了一份感动。施朝安向站在一边的那个汉子伸手要了一支烟。从不抽烟的施朝安,今夜不知抽了多少烟。他边走边抽,想着肯定在家暗暗垂泪的家主婆,他的心里头便不觉有几分沉重。
桐镇这段时间出了那么多大事,闹得他心力交瘁,再加上天官居然回乡省亲,他觉得简直他娘地叫人活不成!家主婆听他一叹苦经,就要他辞职,再别当这差了。他一听就火:真是妇人之见。不干这个,他能干啥!但这会儿,他一直想着,等把眼下天官来桐镇这事应付过去,他索性辞了这差事。
王兴国昨天还对他说,天官和天官的人到了桐镇地面上万一有点啥事,这镇上要挨枪子的人就是他和施朝安。他知道王兴国这么说,不是闹着玩的。是的,万一有点啥事,他和王兴国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哼,这个染坊屠杀案,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么多案子都可以结案了!
除了岳炳生不知被何人所害,王瞎子、阿耿伯的案子由查阿镰背上外,曾经让他焦头烂额的王庄案和小连庄以及其他十来起杀人案,都算在冒辟尘账上了。从染坊屠杀案现场看,连王记药局的船案和两个小孩的命案,也都跟那条与冒辟尘同进共退的大蛇有关。想着是牛郎中冒辟尘而不是蛇郎中陆子矶有这样一条骇人听闻的大蛇,施朝安就不由得啧啧称奇。至于什么高申案、三潭投毒案,他觉得都应当同这两个牛郎中蛇郎中无关。
施朝安现在一想到这个冒辟尘,就忍不住要激动。他为没有留在染坊亲眼看看这个冒辟尘如何以一当十而深感遗憾,尤其是那蛇发威助攻的场面。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幕呵!
嘿,以冒辟尘这样的身手,还养下这样一条“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巨蛇,这十多年了,真要灭天官族人,杀掉伯爵,并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但他却始终不动声色,居然还搭上了不共戴天的大仇人的女儿。他是不想打草惊蛇,想着一网打尽啊!这小子,他这是一直在等着天官呵!如果冒辟尘不被杨标他们活捉,那么,这个国家的历史,完全可能要被冒辟尘改写。
虽则他不知道王天官、王伯爵三十多年前,为了什么竟然一口气灭了司空家一百几十条人命,但仅就这一项,这两人就罪不容赦,该杀!查阿镰助纣为虐,惨遭灭门,这是因果报应。换作他,他也会这么干——杀!
施朝安现在初步认定这个冒辟尘,就是“宁馨儿”,冒辟尘是司空家族硕果仅存的后代。他想,只要顺风顺水地把眼前这事搪过去,他回头一定要查的。王天官、王伯爵三十多年前为何犯下这样的恶行,回头他也一定要查的。他知道他要是就把这事那么搁下,那他的后半辈子就算毁了。接到老于的信,想想儿时的冒辟尘,母亲外出,他抓着窗上的木栅栏往外看的情景,施朝安心里便涌起一阵酸楚。
忽然,他想到了前天因为一点屁大的破事,被他一脚踹出门外的小儿子。这一刻,他对常常被他毒打的小儿子和自己的女人,突然充满了很深的歉疚。施朝安想,这次如果没事,能全身而退,一定要待好这个儿子,心疼自己的女人。他要带着他们离开这个血腥的、完全属于他王伯爵的桐镇,去县上,或者干脆走得远远的,到省城开爿南货店,同儿子女人,好好过日子。是的,好好过!
砰的一声枪响在施朝安耳边炸开的时候,他不以为这闷闷的枪声,会跟他有什么关系。直到看见身边那个汉子的胸口深深地插着一柄柳叶刀倒下时,他才感到自己的心脏被嘭的一声撞开了。他感到整个人向四面八方散开的那一瞬间,那个瘦小男孩的形象,从他眼前一掠而过。
施朝安梗着血脖子,圆睁双目,仰天大叫:“宁馨儿……”
这从来就只属于母亲的呼唤,令冒辟尘感到了从里到外的一阵震颤。他站在镬耳墙后,惊恐地看见那个身形高大的人影挥着双手,直直地仰面倒下。
子弹一颗接一颗地击中了冒辟尘前面的砖墙。施朝安身边的那个人躲进一个门洞,向冒辟尘连连射击。前后几处街巷里,持续不断地传来阵阵吆喝和杂沓的脚步声。
冒辟尘心里如针扎般地刺痛,他无力地垂下那只擎枪的手,向倒在石板街中央的施朝安看了最后一眼,拧身跳过屋脊,隐没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这时的桐镇,忽然犹如鼎沸,喧声四起,到处都能听得见砸门声和吆喝声。
冒辟尘从屋脊上那堵高高的镬耳墙后闪出来,猛一抬头,望夫塔似乎就矗立在面前,令他又是一惊。每回都他娘的是这样。一到夜里黑糊糊的塔身,总是显得有点触目惊心。
一只蝙蝠从塔上扑下来,又迅捷地掠过院子远去。楼上的那间屋子里一盏灯的灯光透过窗纸,照亮了窗下一丛丛木樨草。院内广植花木果树,树冠在屋面和院中投下大片阴影。其中还有几棵粗大的玉兰花树,枝叶婆娑,碗口大的白花如累累硕果开满枝头。院墙边上还有几株繁英累累的月季,暗香袭人。
冒辟尘避开仍旧窝在树冠上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