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梦轩抬头向天,只见一道红光从游轮上空飘然而过。
“哦……”那道消失了的红光着实令高梦轩感到无比的诧异。
“嗨,高先生!”鲁美伦长发飘飘地过来与高梦轩打着招呼,她的华语虽然很流利,但外国口音很重。
“嗨,鲁小姐!”高梦轩扭头看一下,回应道。
“我没猜错的话,高先生在想伲(你)的家乡了!”鲁美伦裙裾飞扬,美目顾盼生辉。
“何以见得?”高梦轩一直觉得与这位美人说话很吃力,不过他能听懂她的意思。
“昨天,伲(你)看小草的样子,泄漏了你的内心感秀(受)。”她说话的尾音一律上扬,然后又颤声回落。
天官此次回乡,秘而不宣,一路上并无地方大员迎来送往。昨日,游轮停靠在江边一个码头时,高梦轩绕过岸上森然而立的警卫人员,信步走下江堤。
江堤下有一大片茸茸的草地,格外令人赏心悦目。一棵棵高高耸立的草,长长的凤尾竹竹叶似的草叶上挂满了一串串大大小小的露珠,露珠有圆的也有长圆的,随着草叶微微摇曳着,显得明丽空灵,使这些本来不怎么起眼的野草,霎时变得好看起来。
高梦轩无意间伏下身去,闻闻那些棵小草。突然在草丛中,他闻到了他童年时在浙东一个小山村里常常闻到过的那种草的气息。突然,他竟像个孩子一样地泪流满面。高梦轩后来左右四顾,见并无人注意,才放下心来,但又因自己的失态而摇首叹息。她当时并不在附近呵,怎么能说得出他“看小草的样子”?
“喏,我有这个!”鲁美伦将双手拢在眼前,作望远镜状。
高梦轩脸色一变,有几分愠怒,但马上又因为这个女人的坦诚而释然。
“对不起!”鲁美伦深深地向他垂首致歉。
高梦轩微微一笑,以此表示他不在乎。他对这个满身异国情调的女人有了一点好感。原本,他不想同这个女人啰嗦,天官也特别关照过他要谨行慎言。无论他对这个女人说什么,都可能会被记录在案。
“高先生笑和不笑都很好看!”鲁美伦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鲁小姐笑和不笑也都很好看!”高梦轩真心实意地笑了。
“谢谢伲(你)!”她深深地看了高梦轩一眼说道。
前行汽艇那两盏探照灯不时地将两道光柱刷向河道两岸,河岸上被照得雪亮的桑树林抖抖颤颤地向后退去。两道燕尾形的水波冲刷着河堤,一路荡涤而去。
远处的田畈里有几点隐隐约约的灯光在移动,灯光时走时停,游走不定。冒辟尘知道那是捉鳝鱼或者泥鳅的人。月亮钻入了一片厚实的云层中,再也没有露脸,而半天的星斗此刻也变得黯然失色。天气很闷,令人烦躁,而四周不绝于耳的蛙声蝉声益发使人感到气闷心躁。一只牛背鹭无声无息地穿行在这黑沉沉的夜空里。
冒辟尘不抱任何希望地又向对岸发出三声鸽叫,但对岸仍然是蛙声一片。这情报怎么能出现这样大的误差呢!
在河堤下的桑林里向这儿奔来时,他已经预感到这几经反复筹划并演练过的计划可能要流产了。原本的计划是,在天官的船到来之际,先在河里布下几颗磁性水雷,再由薄一冰或者其他的兄弟埋伏在对岸,与他同时出手掷弹合击,如此,方有几分胜算。而如今他冒辟尘成了孤家寡人一个,这次伏击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一开始,在策划这次行动时,有些兄弟就明确地表示了拒绝。这使他感到非常的失望。他们在平日里始终慷慨悲歌、壮怀激烈,一副随时都将从容赴死的样子,曾经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
哼,中国有些自诩为“革命先行者”的人,与那些躲藏在战壕工事中指挥着士兵赴汤蹈火的长官毫无二致,送死的是别人,而最后享有战果的是自己。虽说薄一冰他们不是这等人,薄一冰与他没有联系,肯定另有原因。不过,这会儿,是与不是就那么回事了,结果都一样。他也并不在乎,如娘所言,人抬轿子轿抬人,他只是失望和遗憾而已。对他而言,不论是否有人组织,不论是两个人抑或是二十个人来做这事,这事成功与否,他都会去做。他就是为这个活着的。
他一奔到河道的第二湾这儿,立即解下腰间的手雷,摆在一边,伏在河堤内的一个浅坑中,开始恭候天官大船的到来。不过,他还是希望这是王忆阳出错了。但愿是她出错了!
极目望去,河面上没有一艘夜航船,也听不到丝毫的轮机声。冒辟尘伏在堤后望着灰灰白白的河水。
但河道两岸一直热热闹闹的蛙鸣忽然戛然而止,冒辟尘心里咯噔一下。
灵蛇静静地伏在水中,它感觉到长久以来追踪的那个人就在堤后,除了那两味混淆在一处使它矛盾彷徨的异味,他身上的体味也非常浓烈。它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它不止一次遭遇到过这种体味。
多年来,它一直苦苦追索着那一缕残存的幼蛇的气息,可在这个带着这气息的人身上,一直有一种令它望而生畏的异味和使它心神俱安的异香。它踌躇再三,探首引颈向河堤,慢慢地蠕身而上。
一群青蛙忽然如疯了一般地啪嗒啪嗒地跳上河堤,有几只直接蹦到了冒辟尘的身上,然后没命地来回乱跳。
冒辟尘微微地从堤后露出头来,从上往下看去。
一个巨大的血色蛇首从堤下徐徐抬起,形如蟮首的蛇头上,纵横交错如龟甲的网纹凹凸分明,那分列蛇首两侧的高高突起的一双巨眸,闪动着电青色的光芒。
一看到这样的巨无霸,冒辟尘顿时有一种撞鬼的感觉,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往外直冒凉气!他的心猛地往下一荡,他知道是谁杀死了小连庄连老头的其余家人了!他也忽然明白了,他在转身开枪时,查阿镰向他投来的眼神,以及墙倒屋塌的原因。这么说,这大家伙,是从染坊一直跟他到这儿?这是为了什么?
冒辟尘抖抖索索地摸起了坑边上的一颗手雷,汗毛倒竖地立起身来。
巨蛇锉动着血盆大口中的尖牙利齿,然后,将水光闪烁的硕大蛇身一点一点地从水里拖曳而出。
蓦地,一领红绸从河道的半空中朝着上游翻卷而去,巨蛇伸缩着粗大的血舌,呈Z形挺起身来;仰望着星辰闪烁的夜空,捕捉这时隐时现的一带红绸。红绸过处,凌空飘洒下来一股它异常熟识的气息。突然它轰的一声,返回水中,贴着水面,风驰电掣般地向前追去。
冒辟尘瞠目结舌地看着一领分开的大水汹涌而去,河面上被激起的一个又一个的大浪凶猛地向河堤扑来。他赶紧抓起另外两颗手雷,向后连连倒退,但还是被兜头的大浪,浇了个透。
水从冒辟尘头上身上不住地往下滴着,但他丝毫不以为意,他甚至忘记了他干吗站在这儿。过了很久,他才呼地吐出了口粗气,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发软。
冒辟尘慢慢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看到过的那条细如竹筷的赤色小蛇。
一缕夕阳的彻照下,它布满鳞纹的身子闪烁着红玛瑙般的晶光。它微微地蠕动着,低低地昂扬起吻如蛐蟮的小头,颤颤地吐着细小的信子,斜瞪着黑幽幽的眼睛。
巨蛇和小蛇交替出现在他的半拉脑袋中,而另一半拉脑袋却完全木掉了。
自那次在黑龙潭崖洞中遇到那条似蛇非蛇的怪异小蛇后,他曾问过几个江湖蛇医,但没有一人识得此蛇。后来,他慢慢地忘记了这事。但这会儿他想起来这赤色巨蛇与那小蛇同属于一种蛇类,尽管彼此体形身量相距十万八千里。
突然,冒辟尘头皮一麻。这么说因他当年捕捉那条小蛇,十多年来这巨蛇一直在寻找他冒辟尘并在伺机干掉他?
这世上有许多动物会凭气味识别它们的亲朋,它们同样也会凭气味识别它们的仇家。有些蛇类的此等记性远在一般动物和人类之上,数十年后蛇类寻仇而来的例子,他都听得耳中起茧了。
哦,终有一日它将乘隙给他致命的一击。想想自己的余生——如果一会儿还能死里逃生,还有余生的话——要与这样一条庞然大蛇死命周旋,他不由得苦笑了。
“请稍候片刻!”冒辟尘只是希望那条蛇在待他了结他和王天官、王伯爵这三十年的仇怨之后,再来找他。他朝着巨蛇离去的方向道,“到时候,想拿走,就尽管拿走吧,这一副皮囊!”
可它又为什么要那样仓皇离去呢?它似乎在追逐什么东西,但那又是什么东西呢?这又让冒辟尘感到十分困惑。
陶巡警在船头突然看到前面的水面上有一道特立独行的水波,那水波一浪接着一浪地向船头涌来。那天津侉子显然也看见了那条怪异的水波,便捂住腰间的手枪,问陶巡警:“吗东西?”
陶巡警道:“也有可能是风,那种怪怪的风有时候会在水里激起这种浪来。”
但那水波倏然消失在水面下,水面上立即形成了一团硕大的滚边漩涡。
陶巡警喊叫着命船工让道。帆船偏离河道,溜边向左河堤靠去。
忽然,那道水波又出现在船的左舷,呈一线笔直地向前冲去,而正向左岸靠去的帆船恰好与那道直冲而来的白花花的水波斜身遭遇。船咚的一声,从水面上高高地抬起头来,差点儿将陶巡警和天津侉子震落水中。
天津侉子一站稳脚跟便惊呼道:“这可是大鱼呀!”
打心眼里有点瞧不起北方佬的陶巡警在心里骂道:“鱼你娘个头!”
水面上忽然缓缓地升起了一个形如蟮首的巨大的血色蛇头,面孔煞白的天津侉子浑身哆嗦着拔出手枪对准那晶光闪耀的蛇首砰的就是一枪。
郝妹根发听到女儿一声惊叫,双双从床上一跃而起,但郝妹一沾地板,便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根发连忙一把扶起郝妹,郝妹大叫着甩脱根发,让他赶紧去看看咋了。根发旋风般地刮进女儿的房间。郝妹很快也跟了过去,立在门外,向里看。
汝月芬眼睛呆呆,身子僵直地在房间里面摸来摸去。郝妹一看,她又在梦游了,她一做噩梦,就梦游。根发默默地走过去,搀着女儿的手,将她牵回床上,服侍她躺下后,极为沮丧地走出女儿的房间。
郝妹快哭了,刚才她还以为是那条巨蛇又来了,但现在是看到的是女儿这副叫人疯癫的样子。郝妹双手擂着根发,压着声音朝男人叫道:“哦,祖宗呀,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有个完!”
那颗子弹带着一种烧灼感旋转着钻进灵蛇的头骨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疼痛在它体内掀起了一场暴风骤雨,它觉得由头至尾开始急剧膨胀,它的眼前被一大片红雾所笼罩。在这一刹那间,它几乎丧失了视觉,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当第二颗子弹呼啸着擦过它的头皮时,它浑身的力气犹如火山爆发,轰的一声冲天而起,在一个泛天大浪中风驰电掣地扑向大船。
已经跳进船舱的陶巡警看到黑压压的蛇身和白花花的巨浪向他铺盖过来时,只觉得大船已经在河上掉了个头,而那天津侉子只在顷刻之间,便被碾作一团红红白白的肉饼,与塌陷的船头舱板一起訇然落入水中。
陶巡警在这人世间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他身上每一个骨节和船体龙骨一起发出的碎裂声。
上游传来的两声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