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巡警在这人世间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他身上每一个骨节和船体龙骨一起发出的碎裂声。
上游传来的两声枪响和惊天动地的嘈杂声,令冒辟尘大惊而气结。他霍然起身,心里七上八下地向上游引颈一望:“薄一冰!”
冒辟尘向毫无动静的下游一瞅,即刻矮身向上游奔去。
狂奔一程的冒辟尘,突然看到水汽缭绕的河面上有一大堆黑糊糊的东西顺水漂流而来。他定睛一看,天啊,那是一条散了架的但却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帆船!
这会儿,他想到了,这是那条巨蛇干的!
就在这时,下游的河道里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轮机声,紧接着是两声奶声奶气的汽笛声和一声恍如巨牛的长哞声。冒辟尘浑身一凉,懊恼之极。想不到那天官的大船竟在这节骨眼上到了,显然天官的大船已经过了第一个弯道,向第二个弯道驶来。这铁甲游轮一旦通过这第二个弯道,即刻便要驶离这几乎是与这第二个弯道相连的第三个弯道,一过这最后一道弯,河面骤然开阔如大江,他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将手雷掷到船上去了!那艘他烂熟于心的铁甲游轮如巨牛般地骑河而来,借着各间舱房的通明灯火,他准确无误地看到了那一大间看似沉甸甸黑沉沉的弹药舱。
冒辟尘浑身肌肉一紧,跃上河堤反身拔脚,向那河湾狂奔而去。
灵蛇庞大的身躯搭在四处进水的船舱里,它圆睁着黯然失色的巨眸,似看非看地盯着飘荡在眼前的一具残尸。突然,在那一声恍如巨牛的长哞声中,它徐徐醒来,渐渐地恢复了知觉。它缓缓地抬起头来,轻轻地摇了摇脑袋,那阵剧痛立即由头骨贯彻心肺。它对一阵阵从水波中传递而来的震颤,感到极其的烦躁和厌恶。
灵蛇暴怒地张开血舌大口,锉动着满口的尖牙利齿,抽身入水,向下游而去。
被大力震荡的船舱中,一具具残尸从水中泛起,外溢入河,晃晃悠悠地向前漂去。
护驾领航的那两艘汽艇,鸣着笛斜转身进入了河道上最后一段狭窄的弯道。艇尾四道拖带水波,也当即一个大回环,而后向堤岸斜涌而去。
突然一道高高的白浪从一艘汽艇的左侧汹涌而来,那两艘汽艇立时像两片树叶似地上下跳弹起伏,艇首的探照灯光柱也高高低低地在天空中划来划去。
“高先生平抢(常)不爱说话?”鲁美伦看到高梦轩突然一脸严肃地直视着前方的河面,很是纳闷,“怎么回事,伲(你)在看什么?”
高梦轩向鲁美伦摆摆手,看看水面又看看河岸,他感到奇怪极了。“这水下的东西必是庞大的水兽异物!”高梦轩断然判定道。
靠左行驶的那艘汽艇的侍卫立即将探照灯拧过来,对准那道水浪直射过去。一阵异常清脆的机关枪声在河道上空猛然响起,一连串子弹拖曳着红光,射向了那道白花花的水浪。
一大群鸟疾叫着,在空中疾飞乱撞,四下逃散开去。
高梦轩只见那艘艇如梦幻般地被一个巨大的水浪高高地托起,而后翻了个滚,又重重地扣在另一艘同样也在转弯的汽艇左舷。被砸中左舷的汽艇顷刻之间便侧身一立,反扣在水中。河道里随即响起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游轮驾驶舱和轮机舱内顿时铃声大作,游轮骤然减速,螺旋桨漾起的水波纷纷回流,在河面上形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漩涡。
这时那白花花的水浪拧出一道S形的水痕,刷地向河道上游翻腾而去。
舱房中的人立即惊慌失措地冲出舱门,大嚷着扑向甲板。
正在此刻,前方左岸河堤后突然有个狂奔着的人影一晃,在混乱中提身向河湾飞驰而来。舱顶上的侍卫显然也看见了堤后那个在急速移动的人影,立即将探照灯拧过来,刷地照向前方左岸。高梦轩见堤后红光一闪,一把压下鲁美伦。
舱顶那盏探照灯发出了一声极沉闷的破碎声,玻璃碎片哗地飞散开来,溅落在甲板上,涌上甲板的人又哄地拥入舱门。
舱顶那两挺机关枪这时也嘎嘎地大叫起来,两串子弹拖曳着红光,射向那个仍然弓腰急行的人,子弹打在土堤上爆起大团泥屑。堤后又是红光闪动,舱顶上两个机关枪手闷叫一声,先后砰然摔落在甲板上。
早已拔枪在手的高梦轩向那个仍在堤后飞奔的黑影连开两枪,河堤后的人当即中弹,他双手一扬,一个物件脱手坠落在地。但那人迅速俯身捡起失物,跃上河堤长身挺立,手一挥,一枪击碎了高梦轩旁边的舷窗玻璃,而后扬臂准备投掷。
“这个不要命的疯子!”高梦轩一把挟着晕头转向的鲁美伦闪身避入舱门。
这时舱顶上又一挺机关枪嘎嘎地大叫起来,一连串火光,射向扬手投掷的黑影,那黑影立即被压入堤内的桑林。
轮腰轮尾的探照灯同时发出几道强光,刷向河堤,河堤被照得如同白昼,但是那条黑影突然迎着弹雨,再一次哈腰跃上硝烟弥漫的河堤。那是一个浑身是血,五官拧作一团的青年后生,他手中攥着一颗状如菠萝的大手雷。
高梦轩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悸,仿佛经历着一场梦魇,他一咬牙再次扣动了扳机。
那后生再一次被高梦轩和狂扫着的机关枪撂翻在河堤上,他手中的手雷脱手落地,拖着白烟骨碌骨碌地滚下河堤。但高梦轩以为已经毙命的后生居然又翻了一个滚,奋力掷出一颗手雷,而后笔直地跌回了堤内的桑林中。
枪声一时在河岸上空响成一片,原本漆黑一团的河堤桑林,被几道光柱照得一片雪亮。那颗菠萝状的大手雷扑通一声沿堤落入水中,与第二颗砸在船舷上的手雷几乎同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铁甲游轮在这瞬间,浑身一震,随后变成墨团漆黑。
一片火光,一道冲天的水柱。泥石水点密密麻麻地覆盖过来,同一些手雷的碎片一起砸落在船舱、甲板上。
高梦轩知道如果有人从右岸再向船上掷这样一颗手雷,后果不堪设想。他奔出舱门向上舱的侍卫大声喊道:“向右扫射!”
舱顶船尾的轻重火器,立时向右岸狂乱扫射过去,另有一道道火舌又如泼似泻地继续向左岸狂扫开去。与此同时,前甲板上被支起的两门小钢炮终于吼开了,几发炮弹带着刺耳的啸声,接二连三地落在左岸的桑树林里。一阵连绵的巨响后,断枝残叶和泥土如天女散花般在林中飞散开去。
这时,汽艇上落入水中的一些警卫已扑向岸边,而涌到游轮前甲板上的那七八个彪形大汉,也飞身跃入水中,边射击边向左河岸奋力游去。
高梦轩的马弁一拥而上将他拥入了舱房中。
漆黑一团的游轮此刻如斗牛般奋力一冲,撞开那两艘浮在水面上逐浪起伏的汽艇和挣扎着的落水人,拐过河湾,鼓浪而去。
远处传来的一阵阵炒豆似的枪声和如雷轰鸣般的炸弹爆炸的巨响,撕碎了这方圆几十里地的宁静。
陆子矶摆渡过来后,绕开河道,抄近路直奔桐镇。走旱路差不多要比走水路省一大半的时间。听到激烈的枪声,陆子矶爬上一个高坡,向枪响的地方久久地眺望着,直到那儿完全归于沉寂。陆子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远远地绕开河道,插进了一条通往一片桑林的小路。
“这个世道是越来越不太平了!”陆子矶断定袭击游轮的是那些神出鬼没的大湖强盗。行驶在江湖的货船常常遭到这些强盗的抢掠,他们个个蒙面,杀人如麻。环湖各省各县曾开出大队船只进入大湖剿杀过几回,但大都无功而返。
连日奔波,使陆子矶有些乏力,但他仍发力向前疾走。夜风掀动着他一身破衣烂衫,背上一大块被树枝勾开的破布,像只大鸟轻拍着他的脊背。他打算一回到桐镇,先把自己浸在混堂子里洗一洗。
蓦地,前面草丛里有一丝轻微的响动,他立即停步细看。
有一团黑糊糊的人影蜷缩在草丛中,一只手吃力地在怀中摸索着什么。陆子矶一提劲便扑了过去。
当陆子矶从那人手里夺过一把短枪时,那人先是破口大骂,但又突然噤声。
“陆子矶……”那人呻吟道。
“你,”陆子矶定睛一看,惊呼道,“冒……咋了?”
这人竟是与他同租一屋的冒辟尘,他右肩胛上的几处枪眼中仍有鲜血不住地往外直冒。那张长满疹子,终日红光满面的脸,此刻一片死白,一双黑亮的眼睛也已变得黯然无光,一条深色的对襟小褂被子弹打成了蜂窝状,胸前完全被黏稠的血浆覆盖。
冒辟尘的右胳臂几乎已被子弹撕裂,胸脯多处中弹,而且是处处贯通前胸后背。陆子矶撕开他的血布衫一看,便知冒辟尘已死到临头了。但陆子矶还是从冒辟尘身上翻出那包已被血泅湿了的金创药,忙着从背篓里翻出一件褂子,扯成条子,为他包扎伤口。
“同处一室,多有得罪,请包涵。不必了,谢谢你!”冒辟尘断断续续地对替他包扎伤口的陆子矶说道。
“还扯那个蛋!”陆子矶将冒辟尘捆扎停当,就抱起他,闪进一片密林中。
这时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声和吆喝声。陆子矶这才将冒辟尘和河道上那场枪战联系在了一起,便气冲冲地问道:“你以劁牲口为名,一直在干杀人越货的勾当!”
“船上是谁,你知道?是那个……该死的天官!”冒辟尘出着长气道。
“天官?你这是弑君呵,这罪可是大了去了!”陆子矶大惊。他在来桐镇之前,就在一个地方的报栏里,看到过有关天官行将出任内阁执政的消息。
“哼,弑君?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冒辟尘挣扎着坐起来,声音沉重似铁,掷地有声。陆子矶知道这是孟子的话,但不想从牛郎中的嘴里说出来。
冒辟尘气息渐弱,仍然奋力说道:“有奶便是娘。他与日本签下亡国之约,他天官只要借得来钱,只要买得来枪炮,只要除掉温大帅李大帅们……独霸天下,其他,怎么都成……”
“你怎么管得了这些事情,你又干吗要管这些事情?”陆子矶对这个劁猪郎不由得肃然起敬了。
“其他事我可以……不管,管不了……但天官还欠我司空家血债,必须偿还!”这些话,似乎耗去了冒辟尘所剩下的精力,他喘着粗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他说,他要歇一歇。
第十五章 心 事(1)
一个女孩一阵阵嘤嘤的哭声,从一条阒无人迹的深巷里飘飘忽忽地传来。
两个一老一少的外乡人,分别提着花花绿绿的两个包袱,疑疑惑惑地走进这条满是青苔味的长巷。这爷俩走进到处是小巷的桐镇,宛如走进了一个迷魂阵,他们已经在这些七扭八歪的小巷中转悠很久了。
“什么声音?”身板笔直的少年问他的爹。
他爹仔细地倾听了一会儿,摇摇头。这长巷两边全是清一色的深宅大院的后墙,墙里墙外爬满了阴气逼人的藤蔓,还有一些树冠如伞的常绿乔木从高墙里探出头来。
前面有一个已经弃而不用的楼门,声音便是从那儿发出来的。少年向里探视过去,只见有一团白亮的物事在暗中高高翘起,急剧起伏。少年走近探视,方看清那物事是一扇屁股蛋子。
“嗨嗨嗨,这是干啥?”少年大喝一声,照准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