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嗨嗨,这是干啥?”少年大喝一声,照准了那高翘的沟子大踹一脚。
“活得不耐烦了,敢踢爷的屁股!”一张精瘦的马脸别转过来,眼睛锃亮。这人十六七岁,他喷出一口酒气,大吼一声:“滚!”
长脸恶少吼毕,照旧自行其是,他的身下是一个被剥光了衣裤的女孩。女孩披头散发,啜泣不止。
“畜生啊!”少年一把拎起长脸恶少,攥拳准备将他闷翻在地。不料那恶少反肘一撞,将少年撞出去老远。待少年舞拳卷土而来时,已提起裤子的恶少,一个旋风腿把少年扫翻在地。
老者搀起女孩,迅速替她穿好衣服,一看自己儿子根本不是这恶少的对手,便矮身猛进,一组连环重拳,将恶少的眼窝分别填平,而后又将他提溜起来,扔捆破布似地扔了出去。
那恶少自知根本不是老者对手,便慢吞吞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朝那爷俩喊一声:“关你们屁事!你奶奶个腿,有种在这等你爷回来!”
恶少晃荡着双肩,若无其事地向深巷另一头走去。
那女孩不足十岁,眉清目秀。她双手护裆,叉着双腿一个劲地哀哀低哭。她的手腕上有一只精致的小银镯,正与她战栗的身子抖作一处。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这个狼日的!”少年拔脚追上恶少,一声大喊,“我废了你!”一个飞腿踹翻长脸恶少,并趁势一脚直捣长脸恶少的下档。那恶少惨叫一声,倒地不起,在地上来回打滚。
“起来,装你奶奶个熊!”老者又一手将号叫声不绝的恶少,提将起来。
一缕缕鲜血从那女孩叉开的两腿裤管中滴了出来。少年痛彻心扉地将目光从那女孩身上移开,而后向恶少扑过去,抽出腰带将他扎成肉粽。
少年一脸哀怜凄楚地搀起女孩,牵着她戴着银镯的小手,同老者一起押着恶少向巷外走去。
一老一少尚未叩门,朱红色的墙门大开,七八个人从门中涌出。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一看情形,一把搂着女孩失声痛哭起来:“花妮呵,花妮噢……”
木僵僵的女孩不言不语,只是流泪不止。
老者将长脸恶少掼在女孩家中的堂屋,一五一十地说出巷内之事。一个年轻妇人呼天抢地奔进堂屋,扑到赖地不起的长脸恶少身上,如母兽似地用双手撕扯着长脸恶少。一个精壮后生旋风般地冲出堂屋又旋风般地拎起一把菜刀刮进堂屋,提刀对准长脸恶少的头顶就一刀砍下。众人一把搂定后生,夺下刀来,但刀已砍开长脸恶少的头皮,血溅一地。长脸恶少拧过脸来怨毒地扫了后生和老者少年一眼,脸上毫无惧色,引颈待刀。
一个年长妇人领走了默然落泪的女孩。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长脸恶少五花大绑,准备押这个人去见官。堂屋口有一个人在那儿逡巡再三,飞奔后院,搀出一位白发老人来。白发老人拄着龙头拐,颤巍巍地走进堂屋,碎声说道:“正是此人!”
“他是王大南的公子,经年在外习武,你们……”白发老人将众人招到门屏后颤声说道。众人一听,不由得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他们都不作声了。
“给我他妈地松开,怎么绑的,怎么给老子松开!”长脸恶少感觉到堂屋内气氛突变,便神气活现地大叫起来。
老者再一次高高举起如钵拳头向长脸恶少擂去。
“不可,不可啊!”那中年男人一脸泪痕,惊慌地冲过来阻止老者。
刚才愤怒欲绝的一干人,惶惶然地替长脸恶少松绑。那恶少一拐一瘸地抬脚向外走去。又一个高个后生闻讯冲进堂屋,向长脸恶少追去。
“这会儿让他走!”白发老人用拐在地上用力一顿,大声对高个后生喊道,“明日一早你报官去!”
白发老人的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白发老人长声悲呼着,被人搀出堂屋。
那一老一少满面惊愕地看着这一屋人,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老子操你们十七廿八代祖宗!”长脸恶少再次扫向众人,向那爷俩狠狠地瞪了一眼,扶着门框,抹一把血脸,摇摇晃晃地走出墙门。
众人慢慢地垂下头去。
“这群窝囊废,走!”老者拖过少年,大踏步走出堂屋。
“你们爷俩,真不该管这事呀!这不闹出大乱子来了,那个杀千刀的,是这个镇的镇长的独子啊……把人打成那样,这可怎么办噢!”一个中年男人对那出门的一老一少哭道。
“世上怎么有这样窝囊的人!”少年在门口对老者愤愤地说道。
“唉!”老者仰天一叹,无语,拖起少年,走出巷道,直奔镇外。
“那一老一少横尸野外的消息,一传到司空府上,全府上下都预感到有一场没顶之灾将从天而降。那一夜,恐怕除了小孩,都在黑暗的恐惧中煎熬……”冒辟尘喘着粗气,想撑起逐渐下坠的身子。
陆子矶挟着他的胳肢窝往上一拖,让他靠着自己。
冒辟尘用微弱的声音继续说道:“当夜,大湖强盗血洗了这座司空家大院,上上下下,一百一十四口人,连同那个受辱的女孩一并被杀害了,所有财物被强盗劫掠一空。唯有仆人冒大爹在事发的几个时辰前,偷偷地离开桐镇而幸免于难。司空家七公子养有外室,外室刚刚生下一个男婴,尚在襁褓之中。这个冒大爹常常去送钱送物。七公子是那个女孩的生父,也是我的生父,那个男婴就是我……”冒辟尘说到这儿张大血红的眼睛,开始没完没了地咳嗽,然后大口大口地吐血。
“再别说下去了!”陆子矶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一次又一次地擦去冒辟尘吐出来的鲜血。
冒辟尘拍着抽紧的胸脯,吞吞吐吐地说道:“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不能说了。我憋了多少年哪,不谈国仇,但家恨,我死不瞑目……”
冒辟尘歇了歇,然后将有关他的一切,从头到尾一点一滴地告诉了陆子矶。
冒辟尘一说到小连庄,陆子矶惊问道:“你……去过黑龙潭?”
冒辟尘无力地点点头。
“那么……当年……小连庄的灭门案,就是你干的?”陆子矶用袖管擦去了冒辟尘的一头冷汗。
冒辟尘依然无力地点点头,声气微弱地说道:“可我……只杀了那个强盗头子……他家里其他人不是……我曾想过……要这么干的,可没……有。看来那是……这条大蛇所为,我现在这么想。”
体味,人的体味犹如人的指纹!看来这诡秘莫测、暴烈而又聪灵的灵蛇,这么多年来,因为冒辟尘闯入黑龙潭,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追杀他。陆子矶这才明白了灵蛇为什么会闯到花山头后院。
冒辟尘将有关他的一切,统统都告诉了陆子矶。他不肯将这一切带到另一个世界。他讲完了他的故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声气愈来愈弱,愈来愈弱。
陆子矶抬头看看那一方破碎得没有一丝光亮的天空,黑沉沉如磐石。
一股股劲风呜呜咽咽,像一个个酷冷绝望的幽灵在林间旷野奔走呼号,令人肝胆皆裂。
陆子矶埋了冒辟尘的短枪和背篓中的杂物,再将装着“一步倒”的药袋揣在怀里,然后用长绳绑成背兜兜起冒辟尘,再将他捆扎在自己的身后,一脚踢开空背篓,抖擞精神,大步离去。
这时从下游传来了一阵阵吭哧吭哧轮机声,几艘小货轮冒着几缕黑烟,或前或后地向上驶去,船上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如蝗虫一样的士兵。其中一艘小货轮突然靠岸了,船上的士兵立即扑入堤内,开始四处搜寻。陆子矶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冒辟尘在背上发出一阵低吟,微微地挣扎了一下,陆子矶连忙用双手托护着他渐渐下坠的身子,疾步下坡,向更远的桑林飞奔而去。
在这个世上,陆子矶第一次对一个人,生出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冒辟尘的这种血性,这种惨烈悲壮,令他自觉弗如远甚。他忽然对自己这种苟且偷生的生活方式充满了鄙视。他一直认为陆家先人和他自己捉蛇不仅是为了谋生,其间自有一份惩恶扬善、为人除害的使命在,然而此刻,他觉得自己很虚伪。面对那些与毒蛇一般无二的恶人,他从来就是装疯卖傻,佯作不知,与王大毛之类的市井泼皮恶斗,常常也是被逼无奈,或者仅仅是一时的意气用事,不肯将脸揣进裤裆,辱没陆家先人而已。自己的所为所求,归根结底只不过是为了争得一席生存之地,苟延残喘!
陆子矶这时才觉得,正因为自己有远走他乡、漂泊江湖的怯懦,才有湘西镇守使的一份嚣张。被人视如刍狗,那就足以证明你便是刍狗。正因为这天地之间有以血还血、冤冤相报之铁律,才能使人多一分忌惮和收敛。恶狼撞见家猪添一分霸气而遭遇野猪便减一分戾气的道理就在于此。当年的司空家忍气吞声俯首低眉并没有因此免遭灭门之灾,却留给了仰天冷笑出门去的天官一个涂炭生灵、浸天下于血泊之中的机会。
想到那个天官,想到那个伯爵,想到背上奄奄一息的冒辟尘,陆子矶胸中燃起了一股冲天的怒火:这样一个祸国殃民的渣滓也配自作民君,临天下而至尊?
“北军入湘,沿途到处乱烧乱抢,将攸县醴陵一直到株洲易家湾一带统统变成一片片火海。”不久前,陆子矶曾经遇到过几个从长沙逃出来的商人在说,“北军常常借口搜查乱党,擅入民家,敲诈勒索,劫走财物,并在大街小巷公然侮辱强暴民妇,有些妇女为避逼奸而投水自尽。北军出湘时,从长沙到岳州、从新化到宁乡两条退兵路线,被枪杀平民的尸骨堆积如山。兵灾之后继以大水,灾民风餐露宿,水中浮尸漂流。北军第七师补充第三旅由新化退至蓝田时,竟在蓝田四面高地架设大炮,派兵扼守交通路线,而后抢劫了蓝田一千八百多家的商店和两千多家民宅。他们不仅抢劫财物,而且轮奸妇女,被奸妇女还被剖腹斩首,曝尸街头。他们见啥抢啥,见人杀人。撤出蓝田时,又是一把大火,将全城化作一片焦土。”
这样的国军,形如兽军;这样的国君,实属暴君。陆子矶忽然如梦初醒,这个冒辟尘是对的,这样的民夫独贼,人人可得而诛之。正因为有天官这样的所谓“人君”,才会有湘西镇守使这样的所谓“父母官”。他一直渴望面对着那个湘西镇守使,亮出柳叶刀,划碎他那一张肥肥大大的柿饼子脸。然而他现在明白了,斩蛇要斩首,犹如砍翻一棵大树,所有攀援寄生在这棵大树上的藤蔓便无所依托了。
陆子矶忽然感到冒辟尘的身子越来越沉,他知道冒辟尘已无药可救,但他不能让这人就那样躺在荒野中孤零零地死去。
前面是一片白亮亮的水塘,陆子矶心急火燎地几步赶了过去,放下冒辟尘。冒辟尘身如火炭,嘴皮翘裂,几近脱水。陆子矶急急掬水,一捧一捧地灌入冒辟尘口中。
喝足水后的冒辟尘忽然长长嘘出一口气来,死白如灰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
他方才大血不止,而后又大汗淋漓,应该是脚踏阴阳两间。陆子矶心想。
他洗去满手满身的血污,也喝了一通水,然后又用破布沾水拭去冒辟尘脸上的泥垢污血。如果不是一脸的疹子,那其实是一张非常清秀的面孔,此刻这张面孔已全无那种阴暗的戾气,显得安详而又平和。
陆子矶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