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曜将她搂紧,道:“无妨,我抱着你。”
法玄大师点燃一对红蜡,抬手插在香炉中,他转过身,道:“一拜天地——”
不知上天是否听见,夜幕中忽划过一道闪电,将整个大殿照的亮如白昼,随即春雷阵阵,转瞬之间,大雨倾盆如注。
天书望了望殿外,叹息道:“连老天爷知道我们成亲,也不愿作美,当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这句话,很早很早天书便说过,但唯有这次,谢曜摇头:“我不信天意!”
天书苦笑:“……可这由不得你。”
她低下头,似乎已经认命。
怎能不认命?一切皆因她而起,从开始,她便不该利欲熏心作祟,视旁人性命为草芥,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自私自利的目的。然而因果循环,她终究尝到了自己埋下的苦果。
思及此,天书忽然咧嘴一笑,她高兴的对谢曜道:“我觉得我一点也不自私了,你……你一定要原谅我。”
谢曜叹声道:“我没有责怪过你,何来原谅之说。”
“你也要原谅我。”
“……好,我原谅。”
二拜高堂。
谢曜将怀中的天书紧了紧,生怕殿外的凄风冷雨将她冻伤。天书窝在他怀中,只觉四肢百骸都是温暖的,她絮絮道:“以前终究是我错了,若能重来,我再也不打你,不骂你,不讽刺你……我要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给你煮饭,熬汤,洗衣,纳鞋……”
“好。”谢曜只能说好,他怕自己多说一句,便会失声痛哭,破坏这一场亲事。
天书似乎看出他的极力隐忍,伸手轻轻抚了抚谢曜眼角,惆怅道:“今后的路,我再也不能陪你同行。但不管遇到甚么挫折,都万万不能掉泪,天涯路上,男儿一滴泪重千斤,你若是哭哭啼啼,岂不是和我一样了吗?”
谢曜伸手顺了顺她柔软的秀发,道:“好。”
天书不禁一笑,突然攀住谢曜的脖子,哆嗦着干裂起皮的嘴唇,在谢曜唇上轻轻印了一吻,她像是想到了甚么最美好的事,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羞赧道:“其实……元宵那晚,我是装睡,你对我说的每句话……我听在耳里……都欢喜的紧。等你……真正睡去,我便是这样,偷偷亲了亲你。”
谢曜表情一阵松动,他似乎惊喜又似乎痛苦,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原来,原来天书也同他一样。
夫妻对拜。
“天书,你听到了么?我们是夫妻了。”他微微一笑,“一生一世的夫妻。”
这最后一拜,仿佛是一道催命符,天书被他一惊,害怕而慌张,她用尽全身力气不停的摇头:“我为甚么遇见你!为甚么?”
谢曜被她紧紧抱住脖子,每一次摇晃,他眼前便模糊一分,直到热泪跌落。
天书泣不成声,似乎已经知道生命快要终结,她竭力的哭喊:“我不要死!谢疯子……我不要死,我不想离开你,我舍不得!”
谢曜反手将她困住,力大的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肉血液,他嘶哑的哽咽:“你不会死,你不能死!我已经失去了师父、母亲,不能再失去你啊!”
天书是他最初最初认识的人,他们之间有剪不断的关联,是这世间所有人都不能比的。他习惯十多年与天书的相依为伴,造化弄人,他从没想过天书有朝一日会与他永远分离,当这日厄运降临,直让人痛彻心扉,他绝不能失去天书,绝不能!
“是不是人总是失去了,才知道后悔?谢疯子……我好后悔,好后悔……好后悔没有珍惜。”天书声音渐渐弱下,晶莹的泪珠顺着她褶皱的皮肤滚落,“我此生欢喜过,痛苦过,恨过,也爱过……应当没有遗憾。非要说一件遗憾的事,那便是……不能与你,白发偕老,走到人生尽头。”
天书低下头,又道:“当初你眼睛瞎了,许我三个愿望……我现在便要你做到。”
谢曜颔首:“你说。”
“第一个愿望,我要你好好活着……第二个愿望,我要你好好活着……第三个愿望,我要你好好活着……”天书说到此处,垂眸哽咽,她所担心的只有这件事,能交代的也只有这件事。
谢曜听她重复第二遍时,心已揪紧,但面上却得微笑道:“好,我答应你。”
天书心中大石落地,不禁微笑。
她转动干涩的眼珠,望着宝殿中的如来,目光深深:“如今我算明白了,若欲成神,必先做人。可当我明白这点,却已经太晚……太晚……”
“不晚!”她每说一个字,谢曜便觉肝肠疼断一寸,他紧闭着眼,忍住热泪:“天书,你的理想还未实现,此生还长!”
天书默默垂泪,嘴角却微微弯起,释然道:“还记不记得我曾经问过你,甚么是侠,甚么是义?”
“我现在知道啦。”她抬眼看向谢曜,黑黑的眸子闪动泪光,声音逐渐虚弱,但话语却是无比坚定:“你就是侠,你就是义,你就是我……新的理想。”
天书留恋不舍的辗转目光,抬手想要再一次抚摸谢曜脸庞,满布皱纹的干枯的手,在触碰到面容的那一瞬间,耗尽所有,无力垂下。
谢曜将她手握住,怔怔然道:“……天书?”
他反反复复的摩挲天书脸颊,等她回答,然而最是时光留人不住,天书安详的沉睡,长长的睫毛如同蝴蝶停歇在她眼上,挂着尚未干却的泪珠。
殿外黑云压顶,一声轰隆隆的炸雷,惊破天幕。
暴雨滂沱,顺着屋檐倾泻,哗哗的水声,掩盖所有悲切。
“天书……天书……”谢曜使力将她揉进怀中,抱住不放,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她的消散。他一遍又一遍的呼唤她名字,肝胆欲裂,热泪跌落在地,惊飞尘埃。
若能选择,他宁愿和天书同化为一坯炉灰。
撕心裂肺的痛,却不敢痛哭出声,他答应过的话,怎能食言?但这样的忍耐,只会让他疼的喘不过气。谢曜死死抱着天书,仰头呜咽着颤抖:“天书……天书……天书……我的天书……”
他没有了,从今往后,什么都没有了。
纵然人生中总有一段路要自己走,但当这刻来临,竟让人如此措手不及。
谢曜透过模糊的双眼,看向殿外倾盆的大雨,洁白的涅盘炉冷漠的伫立雨中,大道无情,天地不仁。
他将天书一把抱起,郑重而缓慢的往殿外走去。天书安静的躺在他怀中,不哭不笑,也不会苏醒。
每踏出一步,怀中的人便轻一分,当谢曜走出十二步,再低头来看,手中仅余那件红色嫁衣,金线滚边,绣着大红牡丹,在雨中开得无比艳丽。
天书同谢曜一起悄无声息的来,而今又悄无声息的去。化为风,化为雨,化为天边的一朵云,灰飞烟灭,消弭无形,从此独留他一人在世间飘零。
豆大的雨点重重打在谢曜身上,他却觉这雨滴痛快极了,暴雨为他冲刷、掩盖,做到天书所叮嘱的话,再不流一滴泪。
生死无常,他在涅盘炉中已然懂得的道理,而今加诸于自己身上,却还是不能了悟。谢曜长叹一声,企图将胸腔中的悲伤浊气呼出,但却发现,更闷痛难忍。
抬起头看,几乎能捕捉到空中每一滴雨落下的轨迹,若没有天书的付出,没有涅盘炉的锻造,他穷其一生,也许都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人生坎坷无数,此后踏遍万水千山,一人独行。
阴霾的黑暗中,谢曜既看不见前方茫茫路,也找不回从前的那份心情,正所谓世事如水去无定,终不似少年。
☆、第118章何当载酒
蝉噪林静;鸟鸣山幽。
苍山上传来“夺、夺、夺”声;时而快,时而慢,只见一年老樵夫头戴斗笠;手持铁斧,正在砍柴。过的片刻;樵夫取下斗笠,看了看满满一担柴;自觉颇丰;此时夕阳正好;樵夫心情喜悦,将担子扛在肩上,满载归家,且行且歌:“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
他刚唱两句,远远地传来一阵马蹄急踏,不过片刻,但见道上奔来一人一马,马上汉子二十来岁,浓眉大眼面目周正;马脚迅捷,身长腿高,遍体红毛,神骏非凡,瞬间便从樵夫身边疾驰而去。
“……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樵夫唱罢,便将担子搁下,靠在一棵榆树边休息。
那马上汉子听得他歌声,自语呢喃:“何当载酒,共醉重阳?何当载酒,共醉重阳……”他叹了口气,手上一勒,奔回那樵夫身侧,翻身下马,道:“老人家,我来帮你担柴罢。”
樵夫见他去而复返,煞是怪异,但听这青年并无恶意,笑道:“那倒不用,老头子天天在这点苍山上上下下,早就习惯啦!”汉子似乎不知如何接话,过得片刻才反应过来:“啊?已到点苍山了?”
樵夫指了指小路:“你方才从山上下来,难道不知么?”
“我……我……”汉子微微不好意思,“实不相瞒,我此番来大理乃是寻我兄弟,但大理草木繁盛,我在这周围晕头转向走了几日,也找不到路。”
樵夫察言观色,见他风尘仆仆,口音也不似大理本国人,问:“小伙子是要去何处?”
对方答道:“天龙寺。”
“啊哟!那可巧了,天龙寺离老头子家不过半里路,我带你去便是。”
汉子闻言大喜,二话不说提起那担柴,负在肩上:“当真多谢您老人家!”樵夫见他单手提柴不费吹灰之力,心下暗暗惊奇,这担柴少说也有五十来斤,常人怎么也得使个劲儿,青年汉子却仿佛是提鸿毛。
两人边走边叙,互通姓名。
原来这青年汉子正是郭靖,自重阳宫大战后,他与黄蓉、柯镇恶、黄药师回了桃花岛,婚姻大事,当为首要。因桃花岛乃是海岛,许许多多婚礼置办都得来回运输,喜服也在赶制,一切妥当,起码也得两月之后。
郭靖黄蓉倒也不急,四处给好友分发喜帖,便是一灯大师也无遗漏。两人前去送帖,无意从一灯口中得知谢曜曾找过他寻求救命之法,郭靖喜不自胜,但不知谢曜是否被救治好,于是亲自来天龙寺瞧个明白。黄蓉初时不愿与他分别,柯镇恶好说歹说,什么汗血宝马脚程极快,什么你俩儿永生永世也不会分离,什么小别胜新婚,直把黄蓉逗得咯咯笑,这才应允了郭靖前去大理。
“嘿,小伙子,你有所不知,天龙寺乃是我国国寺,咱们大理国安居乐业,全靠它庇护一方。”
郭靖心想:寺庙终究只是寺庙,打起仗来,恐遭不住。他为人老实,想到什么说什么,话音甫落,谭老伯便反驳道:“平常寺庙自然是了,但天龙寺武功好手不必少林差,法玄大师为人心慈有求必应,忘玄大师武功之高,可谓大理第一。”他未曾提到本玄大师,乃是因为本玄常年闭关,不为外人所知。
郭靖笑道:“谭老伯,那你可都见过这些大师了?”
“我……我难道骗你这小娃儿么?”他老脸一红,心想自己不过是听天龙寺沙弥说过罢了,忙转过话题道:“我给你讲一件奇事。数月前,天龙寺中夜突然一声巨响,我叫了老伴儿披衣来看,天龙寺中火光冲天,烟雾茫茫,转眼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次日清晨,有人去天龙寺谒见法玄主持,才发现大殿前三丈高的涅盘炉,消失无影无踪。”
郭靖一想三丈高,那可真算巨大的火炉,便是重阳宫前的巨鼎,怕也比不上。他心下好奇,问:“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