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浅墨猛一侧首,想寻找那声音来处,让他吃惊的是,他居然也判断不清那声音响自哪里——隐身于侧的居然还有此等高手?且在虬髯客发威之后,还敢这等冷语相嘲,这却是谁?
却听另一个声音道:“又是震场子,又是收徒弟。他老张多年之后,真当自己是天下第一人,可以纵横无忌了!却不知当年傲来峰头,三数子之间的承诺,他全忘了吗?难不成,当年那几个老不死的在傲来峰头的一会,最初提议的,就没有他?难不成他如今已改成了食言而肥的脾气?”
李浅墨不知那隐于暗处的两人说的是什么陈年旧案,不由望向虬髯客,却见虬髯客脸色一变,分明已听出说话的是谁。
只听先开始那声音道:“乖乖隆的冬,大事不好,他脸色变了。看来接下来就要杀咱们俩灭口。老萧,当年傲来峰之会,咱们俩可都只是小角色,排末席观礼的,打是绝对打不过他,你说这下可怎生是好?”
却听另一人道:“打不过,咱们就跑,看看他这水里称霸的主儿,陆路上当真也跑得过咱哥儿两个?风紧,扯乎!咱们赶紧去知会扪天阁主,大荒山‘万壑流’之辈,还有什么‘一刺盟’,说虬髯客率先违约出世了。到时只怕不用咱们出手,只等着看热闹就好了。”
说完,就见得浩然居楼侧,两条人影一闪即灭。
李浅墨心中一惊:这是什么轻身功夫,居然达到此等若明若灭之境?
却听虬髯客哼了一声,冲索尖儿吩咐道:“臭徒儿,在家里乖乖等着我来授业,我倒要去追追那两个一贯爱东躲西藏的家伙!”
说着,只见他壮伟的身子一扑而出,一转眼,已跟着说话的那两人晃得踪影不见了。
“这,却是怎么回事?”
李浅墨皱着眉望着面前的杯子,有些错愕地道。
——那是一个金杯,杯上镂刻的花纹精巧,却是李管事专门遣人送来的。
送杯子的人表情奇特,且无缘无故送这么个杯子来,不免让李浅墨有些错愕。
却见李管事遣来的那个手下人低着头,脸上含笑回道:“禀公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今早,守门的老冯无意间在索公子的手底下人手里截下来的。他看着眼熟,觉得是咱们宅里的东西。因为前日李管事把宅中的账册都送过来与公子过目了,公子还未赐还,所以李管事就叫小的把这个杯子送过来,跟公子说一声。公子若高兴,得空看看,看是不是账册里面的东西。然后,是就此赏了他也好,还是归入库中也好,我们做底下人的也好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李浅墨一听,眉头不由就微微皱了起来。
李管事那手下嘴里说得客气,但语意明显,只差直言一个“偷”字了。李浅墨这几日正自大是头疼,自从入住连云第以来,他不忍见索尖儿手下一众小混混们依旧在街头风吹日晒受苦,就把他们也带了过来。
可这些混小子们,哪有一个省事的?兼之索尖儿这几日天天都在嗟来堂,一是防止别的坊里的混混来捣乱,二是要候着虬髯客传授功夫,这些小子们越发缺了管束。
——这连云第,本是长安城中有数的大宅,虽说李浅墨入住之前,因为没有主人住在这儿,仆佣并不算多,但一总数下来,却也不下三五十个。他们早就抱成一团儿,自从李浅墨入住,这些原有的仆佣,就跟索尖儿的手下冲突不断。
李浅墨是没经过这些事儿的,每一听说,就忍不住头疼不止。这时眼见索尖儿手下明摆着被人逮住了,心中一时不由又是尴尬又是烦恼,隐隐的,还怕见到那小子,感觉已代他羞愧得不好意思了。
见他一时未作声,李管事那手下含笑禀道:“公子可是觉得不方便过问?若是如此,可否叫小的直接拿了这杯子去回禀一声索堂主,看他处理吧,也免得公子为难如何?”
家大业大——原来家大业大也并非那么地让人快活。
李浅墨一侧头,见珀奴在旁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看样子跟她也商量不出什么的。
……交给索尖儿去处理?索尖儿会做何等反应?他不大怒才怪!多半一声断喝:“把那个偷儿给我抓来,哪只手偷的,给我把哪只手剁了!”
这该如何发落?他恨不得自己就从没入住这连云第,可眼前那底下人分明就在等着自己发落,也是在逼着自己发落。
李浅墨入住这连云第已很有几日。他虽世路经验不多,但心思灵敏,其实早已明白,这十几日来,连云第中的仆佣,从李管事起,到最底下的打扫之人,俱都暗中在观察着自己,要摸清自己的脾气,好思量着以后怎么应付自己这个主人。
他此时一举一动,只怕都至关重要,关乎以后自己还能否管束得住这么一家大小上下人等。
这么想着,他一时觉得脑子都疼了,又不能露出神色来,只简短地吩咐道:“这样,你把他给我叫上来吧。”
等着传人的那会空儿,李浅墨心头乱七八糟已极,只能暗自对自己道:世人皆羡王孙,看来这王孙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他不由想起,若是李承乾,他该会做出何等反应?不过李承乾分明以暴虐御下,想来他手下人也不敢出大辙……若是李泰呢?以他那等心机深沉的性子,料来也远比自己会处理得多。
但这两个哥哥,以他的脾气,一个也学不来,他不由暗中感叹自己无用。正那么胡思乱想着,却见李管家手下人已把那偷杯的索尖儿手下押了上来。
却见那小子也不过十六七岁,一上堂来就叫起撞天屈来,大声道:“李护法,我没有偷!我真的不是偷!”
可李管事的手下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只听他笑嘻嘻地道:“小兄弟,你大哥是我们公子请来的客,你也就是我家公子的客,谁敢说你是偷?就是我们这些公子手底下的人,又何尝说过你是偷的了?否则公子怪罪下来,我们如何担当得起。”
说着,他斜眼瞟了瞟李浅墨,微笑道:“我们也不过职责所在,看到了问一声罢了。至于兄弟拿了做什么用,我家公子知不知道,或者索堂主知不知道,知道了又该怎么处理,那就不关我们这些小的们事儿了。所以你何必大叫大嚷?好像我们这些公子手底下的人真的冤枉了你些什么似的。”
他脸上神情大有深意,口里冠冕堂皇,又是尽职尽守,又是事不关己的态度。李浅墨暗中咂摸着那仆人口中的话,不由对他大是佩服起来——怪不得人人都说长安城中,就是一个仆人,那也是令仆之才,放在外面可以当县宰的。
李浅墨一时举棋不定,这事儿,自己若不管,以后,不只索尖儿手下更是行为无忌,李管事这班人马只怕也会摸准自己的软弱,从此骄纵难制。那时,连云第怕是要乱起套来。可若要他管,他也实在不好意思责罚人的。
却见那小混混冲着李浅墨大叫道:“李护法,我真的不是偷。我只是见到这个金杯刻得这么好看,我家里的老娘一直就在跟我说,不知大户人家喝酒的杯子到底是真金的呢?还是徒有个名儿?我见到了,忍不住想偷偷拿出去,给她老人家长长眼,就再带回来的。可他们……”
说着,他一指李管事的手下:“……分明不安好心,分明有意在等着拿我的错儿!不是我说,从我们托了李护法的福,自入住第一天起,他们从上到下,就没一个看我们顺眼的。何况,前几日,我刚撞见过买菜的采办老秦买菜时的那笔烂账,那菜买得贵得叫一个吓人!我从小就在菜市里长大,肉啊蛋以及一众果蔬,什么价我还不明白?分明他们借此侵吞,被我撞破了,伺机报复我是真的!”
那边李管事的手下脸上不由神色也略变了,只听他冷笑道:“看着公子的面子,我们敬你是客,有公子在,也不便多说什么。不过,杯子是一回事,菜又是一回事。你扯上采办,未必你这杯子的事就不存在了?今日,是要问这杯子的事。至于那些采办账目……”
他转身向李浅墨躬身示意了下,“以我家公子的明察秋毫,想要厘清楚也最是容易不过。不过,那可是我家公子的事了。你一个客,怎么也轮不到你随便开口说话吧。”
李浅墨抬头一望,却见厅外面,影影绰绰地分明聚了十来个索尖儿的手下正在那儿听着呢。他们一个个脸上,都是义愤填膺,又全是一种受伤的神色。那神情中,既有对自己的不信任:仿佛早知道世事如此,自己也断然会跟别的所有人一样,瞧不起他们,冤枉他们一般——那是他们一贯自我保护的神色;可那不信任中,又别有一种诚挚的期待。就是那期待让李浅墨觉得,其实这帮小哥们儿们,并不真怕自己责罚他们,他们在心里还是渴望与自己亲近的,但中间既夹着李管事这些人,事情就不一样了。
他脑中一时一团乱麻,不知怎么,竟想起虬髯客那日说的玩笑“捧你做皇帝”的话来,心头不由一阵苦笑:就是这一边家奴,一边兄弟手下的混混们的事情,自己都怕要拎不清,那朝堂之上,九五之尊的位置,想来也并非好坐的。
李浅墨只有尽量保持面色平静,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正想着要怎么说话,却听一个女声这时笑道:“怎么着?这么热闹?我刚离了我们公子身边几天,怎么就有这么些杂事要让他亲身处理了?也不知我们公子这些新收的手下,新交的朋友,个个都是怎么做人的……”
只听那语声言笑晏晏,甚为耳熟。
说着,那人已走上堂来。
李浅墨一抬眼,却见是一个女子,容长的脸儿,满面春风,衣着得体,身段俏丽,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冲自己请安。
他先觉眼熟,细一想,却不是当日王子婳身边的侍女枇杷又是谁来?只是,她怎么忽称自己“我们公子”,又怎么会突然跑来?
却见那枇杷冲自己行礼毕,笑道:“公子,你搬了家,也不给个信儿,叫小姐好找。”
说着,她竟像相熟已极般,当真是李浅墨身边亲近侍女,更是掌家的女使一样,转过身去,望着李管事的手下与索尖儿的兄弟几个人,含笑道:“什么事?跟我说。也不看公子有没有闲心管这等事情,就直接来唠叨他,这算是哪家的道理?”
她风度雅正,气质娴静,自有一种惯于驭下的贵气,当场就镇住了在场之人。
李管事手下那人一时也猜不准她的来路,不由不预先恭谨着,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一遍。
中间,索尖儿手下那小混混还要插话,枇杷只摆了摆手,那气势,自然而然就叫那小混混闭了嘴,等李管事手下禀完,小混混又哽咽着将老母要看金杯的事一说,却见枇杷微微一笑:“我当多大的事儿。这样,我没来也就罢了,既然我来了,以后,凡些等琐事,不需要再骚扰公子。”
说着,她冲李管事手下道:“听那小兄弟说来,却也算是误会。如真依他所说,却也未尝不是一番孝心。这么着,你叫人把那金杯拿着,回头随那小兄弟回他家,给他娘看看,也算全了他的孝敬之意。”
然后一转眼,望向那小混混道:“至于小兄弟你,无论动因如何,这么私底下拿主人家的东西,哪怕你大哥跟我家公子是朋友,也总是不对吧?”
那小混混不由低了头。却听枇杷笑道:“你也知道错了?怎么说,这事儿,是要我去告知索公子……”她略顿了顿,已见得那小混混脸色一片慌乱,才把话接下去,“……还是先瞒下这事儿,我自作主张来作个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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