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流慢慢走过去,倒不是因为害羞,只是想好好的看清他那种身手矫健的英气勃勃的生命力。
汗水如走珠,自他光洁的额头滴落,唐流忽觉步子艰涩,印象中,平将军只是个瘦削沉默的男人,永远会用一双羞涩的眼沉沉地看人,不会说太多的话,可是今天,这双眼眸精光四射,身体坚劲浑若天神,竟令她有些不敢逼视。
好不容易走到铁铺前,暖阳下,那半裸的男子身上闪出光芒,唐流竟有些口干舌燥。方才不过是凭着一口气的冲劲,她只是想当面来谢谢他,但真正站在他面前,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此刻,平已经看到她。这些天,唐流的模样变了不少,身上一袭黑色的长袍,不男不女,马庄里蚤多水少,为贪方便她把长发散剪短至肩,昔日的雪肌花容,因每日劳作而粗糙了不少,可是佳人秀丽轮廓依旧,连同明眸里的那一星倔强,虽然在白日里也熠熠生光。
他忽然感动,心中一酸,停下手中工作,又想起身上衣衫不整,红了脸,忙低头把胸前的衣襟拉紧束好。
看到他这个动作,唐流终于笑了出来,风吹雨淋袒胸露腹地打了近半个月的铁,想不到,他居然还会害羞。
〃别。。。。。。〃她张了张嘴,突又把话咽回去,原是为了关心他,想说,〃别客心,小心热气难挡。〃可话到嘴边,记起自己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劝男人把衣襟散开,又想起刚才见他身上坚玉般的胸膛,顿时,脸上也是红晕阵阵。
这一下,两个人,面对面,欢喜夹杂着尴尬,不敢看对方,又舍不得不看对方,傻痴痴光景好不奇怪可笑。
许久,还是平先开了口。
〃唐姑娘,你怎么会来这里?〃他素来不善言辞,憋了半天,终于是说了句废话。
唐流立刻答:〃平将军,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两人说话时都是一鼓作气,可说出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出了口,听明白了,不由都觉好笑。
旁边路人的眼光开始有些奇怪,平只好道:〃唐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带了她,离开人头攒动的城门口,向前走了些,到了处稍微空闲的场地,停下来,转身叹气,柔声道:〃你怎么到了这里?我的身边一直是有人跟踪的,这样小心会连累到你。〃
果然是个谦谦的君子,明明是他委屈了自己,却仍要处处维护关心唐流,好像是他害了她似的。
唐流又是一阵语塞,不知这算不算患难见真情,可惜前途渺茫,坎坷难越,否则,这样的男儿怎么还不够托付终身?
〃唐姑娘,你放心,我之所以这么做,决不是只为了姑娘,〃平坚定道,〃杀敌报国,是对君王的责任,而娶妻生子,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只是看不过朝廷如此苛刻姑娘,又要勉强限制到我的家务,故做出这样的举动,唐姑娘,请你千万不要为此感到不安。〃
〃我知道。〃唐流垂眼道,〃将军所做的一切都缘于自己的为人原则,世人都道唐流一个小小女子,竟累得将军忤逆圣上,但唐流明白,将军本就是个正直不屈的人,无论是谁处在我这个位置上,将军都会奋力相助的。〃
〃是这样。〃平又低了头,〃不过,也不全是这样,我。。。。。。〃
他还要解释,唐流已伸出手来,按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一下:〃不用说明,唐流明白。〃她脸颊绯红,眼睛更加明亮,〃不要再说下去,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的。〃
古往今来,流言扉语哪里会可靠,当事人自己嘴里的话语,其实都是多余,重要的,是他们做了些什么,和到底发生过些什么事情。
她娇嫩的手掌盖在他紧实的臂膀上,柔软温盈下的坚硬刚勇,情不自禁,两人都是一惊,唐流被咬般地抽回手来。仔细算起,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肌肤接触,可是,却是最触动他们的一次。
抬头,远方一轮夕阳澄红,四周是苇草茂茂,野外的荒地居然亦觉风景如画。唐流不敢再抬头看平,心里却充满喜悦,或许世途坎坷,人情更不可靠,可是,天地间还有这么一个人,真好。
长青坐在不远处的马车上,遥遥看这两个年轻人,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脉脉无语,羞涩神情里粘了千言万语。
回去的路上,唐流有些怅然失神,她告诉长青:〃小时候,家里请来高僧算命,说此女命中五行,金与火尤其旺盛,须以水化之,所以取名为流。可随着年纪大,才发觉女孩子真正脾气倔强,金火之势已刻入命盘,只怕劫数应运而生,一环扣着一环。〃
〃命理之说并不是很可信。〃长青安慰她,〃我小时候也算过命,人说我十八岁成亲,桃花运旺,可讨得三妾四婢,可是你看,我到了这个年纪,连个老婆也没有。〃
唐流微笑,他当然是开玩笑。
〃财运色运不过是种虚言,可一个人的命总能从脾气上看出分晓,自三岁以上,父亲便知道我要为此大吃苦头,你看,事实也是如此。〃她眺着远处的茅草丛丛,偶有山峦影子,淡淡接下去,〃这些日子挨过来,我常常想,为什么要这么拼命?许多时候只须忍一口气,一切逆境都会平缓,只要少说几句话,多低几次头,也许,我不过是个平凡生活中的女子。〃
〃但是你可曾后悔?〃长青突然问,他转头看她,深黑的瞳仁里晶晶的光。
〃不。〃唐流脱口而出。
〃那不就结了。〃长青转身,手里的软鞭一下一下拂打马背,蹄声〃的的〃踏在石砾路面上。他轻轻说:〃如果你不后悔,那所有的事情就算重来一遍,你还是会这么做。任何时候,只要你不觉后悔就行,许多事情本无所谓对与错,你觉得做对了,才是真好。〃
两人陷入沉默,夕阳慢慢地溺身下去,晚上有风,和一点点的雾,呛在呼吸中,似堵非堵。唐流坐在狭小的马车中,从半掩的车窗处看过去,骠骑庄的朦胧形状,正一点一点地靠近。
黑暗中,长青深深地叹了口气。
唐流忽然惊觉,想起早上出来时庄主的话,触动心头一角,猛然问:〃庄主。。。。。。如此不愿我留在庄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吁。。。。。。〃长青一把勒紧缰绳,马儿低嘶,人与马一同吃了一吓。
〃难道真的有事?〃唐流掀起车帘,盯住长青的背影。他制住了马,可管不住自己的情绪,手指捏得用力。透过车外的月光,唐流看到他面上一抹苍白。
〃唐姑娘,女孩子不要问话太多。〃长青声音不高,三分劝阻,七分警告,〃罗庄主不喜欢问题太多的属下,尤其是女人。〃
〃我以为骠骑庄没有女人,只有犯人。〃
〃犯人更要听命于庄主,任何事情,与你无关的,就不需要多问。〃
他声音渐渐严厉,唐流噤声,说到底,她只是寄居于庄中的过客,有些地方,似乎的确不可触及。
长青板了脸,开始〃啪啪〃抽打马背,马车一溜归尘,驶到庄子大门口。
王头开了门,见了两人,〃啊〃地一声,问长青:〃怎么又把她带回来了?〃
〃我自己去和庄主说。〃长青朝他摇了摇头,撂下一句话,再不看唐流一眼,自顾自大步走进去。
王头无奈,叹了口气,看着唐流,〃我说你这丫头,脾气怎么就这么犟,新买的大花骢也不如你硬头硬脑。唉,索性是个小子也就算了,偏偏是个女儿家。。。。。。〃
接下去的话他没有说,唐流莞尔,她明白,其实这种话听得太多,倔强的唐流,爆脾气的唐流,没有女儿性的唐流,若真要认错,只怕所有的前路必须重走,一切因由,她早已坦然。
不知长青对罗庄主说了什么,这事居然就这么过去了,日子又回复到以前,码子胡照旧亲切体贴,事务依然闲散轻松,唐流主动承担起了洗衣工作,每晚抱了只大大的木盆在草地上浸浸搓搓。
〃咦?〃大刘说,〃大姑娘的手真是巧,我的衣服上陈年污迹一块也不见了。〃
麻黄闻言白了他一眼,〃臭小子,你那叫洗衣服吗?我看是泡菜还差不多。〃
对面王头马上敲了敲旱烟杆,拍拍胸口,〃麻黄你有话好好说,眼皮翻来翻去的,我还以为你脸上长了块疤,看不出眼睛还真白。〃
唐流咯咯地笑,手软得几乎捏不住布料。
〃吵什么!〃身后有人喝了一嗓子,罗庄主与长青匆匆过来,照旧用粗麻绳捆作腰带,神情里好不耐烦,〃马都喂了么?事情这么多,倒有空聚在一起起哄!〃
他瞪着虎目,上下打量唐流,嘴里却是骂别人,〃这是马庄,你们还以为是在京城里面。〃
所有人被训得面上讪讪的,〃咳,咳。〃王头赔笑过去,〃事都干完了,兄弟们这不是在休息么,还有什么没做完的事庄主吩咐就是了。〃
〃平时说说笑笑无妨,过几日皇上又要来打猎,不把手里的事办好,小心到时候掉脑袋。〃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王头上前问了一声:〃皇上又要来打猎?不是前几个月才来过?〃
〃这事也轮得到你管?〃罗庄主白他一眼。
他今天明显心情不佳,大伙识相,搭讪着各自散开去。唐流走不了,只得低下头,盯住木盆手里不停。
果然,罗庄主又朝向她,〃唐姑娘,真是受累了,居然要替这些泥腿子洗衣裳。〃
〃哪里。〃她忙站起来,依旧低头,含笑,〃庄里事情少,我有这些空,能做些份内的事也是应该的。〃
〃唔,不错。〃罗庄主声音随即一紧,〃记得是份内的事情就好,实话说,我是顶不赞成骠骑庄留有女子,唐姑娘未来之前,庄里连只母鸡也没有,偏朝廷多事,硬把姑娘塞进来,彼此都很不方便。〃
这话说得强硬,唐流无法回答,怔在当地,略抬了点头,看到长青在庄主身后向她使眼色,忙紧闭了嘴,不响。
〃也许今天我的话说得太过了些,姑娘也是个倔强的脾气,只是罗某是粗人,有什么话喜欢痛痛快快地说,既然做了我的手下,在我的庄子里,就得遵照我的规矩。〃
他说着,停下,认真看她的反应。
〃是。〃唐流看到长青颔首,于是勉强点头。
〃很好,唐姑娘,过些天庄里的事情会很忙,我希望你能记住今天的话,骠骑庄里不欢迎犟脾气的人。〃庄主匆匆去了。
长青不走,他转过头,看她,微笑,〃罗庄主就是这样一个人,唐姑娘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唐流苦笑,这样没头没脑的一顿训,想必是当初她抗命没有和平走,罗庄主这是要给她个下马威。
〃别介意。〃长青劝,〃罗庄主没有恶意,他只是。。。。。。〃
他突然停下去,改了口,〃唐姑娘,十日后皇室打猎设在一里外的围场里,届时由骠骑庄负责一切马匹草料,也许会很忙,你要自己小心。〃
〃好。〃唐流有些心惊,他似乎话里有话,还有,为什么他们定要把她赶出去?
唐流篇 九
那一日,是睛天。
一早起,庄子里人人忙碌,皇亲国戚们驻在骠骑庄不远的行宫里,每日有锦衣长剑的官兵过来负责牵走毛滑体骠的良马。
〃不用怕。〃码子胡安慰唐流,〃不过是些金银雕花的吃饭把式,没什么别的本事。皇上打猎则十天,多则半个月,在一里外呢,与我们无关,咱们不用理会。〃
可他的话只说对一半,第二天下午,就有人来到庄内找唐流。
她赶过去时,只见一队鲜衣的宫女侍卫,众星捧月般围着个彩绣劲装的丽人,鸾祺公主斜斜一个笑,睨她,〃唐姑娘,别来无恙呀?〃
又是她?唐流终于也笑,原来此番皇族打猎各有所求,这位公主本性刁蛮任性,哪会这么容易放过她。
〃咦,你怎么这样打扮?〃果然,她立刻发难,〃你的头发呢?衣服为何改成这样,不男不女,像个怪物。〃
周围的人皆掩面大笑,指指点点,他们本就是来羞辱她的,唐流毫不意外,面色如常。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