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使劲握了一下花笺的手,像是要从她那借来一点勇气,她道: 你去叫离非来,今晚就来,你就说 她把嘴靠在花笺耳朵边说了几句。
花笺脸上表情僵硬,干着嗓子才道: 你 你今天累了,这个等等再说不好吗
青瞳坚定的摇摇头,道: 不,已经太久,早该叫他了。
离非心情忐忑,慢慢靠近那扇雕花小门,手心里全是汗水,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怕起青瞳来。侍卫和侍从早就遣开了,只是远远的站着,离非一路走过来他们全部目视前方,好像看不见他这个人一般。而到了那个屋子十丈方圆,就再也没有人了,四周一片昏暗,满院子的奇花异草在月色下只剩一色纯黑,连形状也一并模糊了去,只有那屋里一盏孤灯仍旧亮着,离非只觉得自己情愿也隐入黑暗,再不想暴露在灯光下。
走的再慢再慢,也终于来到面前,已经是初秋天气,糊窗子的薄绡后面又落了一层厚绢御寒,这种专门用于屏蔽的绢离非在舅舅家见过,织法很是特别,外面的人看里面模模糊糊,里面的人却可以隐约看清楚外面的景致。
青瞳修长的影子就映在窗户上,离非知道她一定在里面凝视着自己,她也一定看到自己踌躇不决的样子,青瞳一声不出的等着,等着他自己决定要不要走进这个屋子。离非颤抖着,明明想一走了之,可是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门一开,一团夹杂着浓郁荷花香的温热气息扑在脸上,屋子里不知熏的什么香,味道极浓却十分好闻,离非刚从清冷的夜里走来,只觉得这个屋子温暖的十分不真实。
他迷茫的看了青瞳一眼,嘴角微动,挤出来个笑容。青瞳目光微微一闪,随即宁静的看着他,只是这一眼,离非就觉得屋子里的空间都被压迫的小了,逼得他呼吸困难,青瞳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心知这是最后一次和他坦诚相见了。她突然一笑,道: 你一路走过来,有没有侍卫记档 说罢走上前,自然的替他除下风氅,搭在一边的椅子上。
离非咳嗽了一声,以便让自己说出话的时候语音自然,他道: 看见我的人有不少,不过大概没有人敢记档吧,我看就是你明天叫过他们来问,也只会说没见到有人啊
青瞳笑起来,拉着他坐到桌边,自己执壶斟了一杯酒,道: 这是今年最新的贡酒,昨儿才送来的,窖香酒是陈的好,可是这种甜酒,还是新的好喝,你尝尝。
她拿壶斟酒时,离非手一动,就想赶紧站起来自己来,勉强才忍住了,心脏已经一阵狂跳,端过面前的酒杯时手下不稳,洒出了小半。
你看你,喝都没喝怎么就醉了! 青瞳伸手帮他扶住酒杯,温热的手指搭在离非手上,那热一直烧到离非心里,心跳的更厉害了,离非眼看着玉一般修长的手指把酒杯送到自己嘴边,他张口喝下,完全喝不出是什么滋味。
青瞳喂他喝了这杯酒,不肯再回到对面去,就势紧挨着他坐下,椅子虽然宽大,坐了两个人还是有些挤,青瞳紧紧的靠着他,离非全身都渗出汗来,热热的屋子,竟是一身冷汗。来之前他也就能猜到青瞳半夜三更叫他来干什么,他现在顶恨自己这个犹豫不决的性子,不想来,不过三个字,为什么当时就是说不出口,别这样,也是三个字,现在说也是不晚,离非不住鼓励自己,说啊,说啊!终于,他觉得自己鼓足勇气了,于是开口: 青瞳 我 感觉青瞳身子一僵,随即是一个清朗的声音: 你想说什么 这声音意外的清醒,不似想象中的鼻音。
我、我 离非拿起酒壶猛喝了一口,又道: 我、我 这酒挺甜的,你也喝一点!
说罢低下头不敢看她,哆哆嗦嗦在杯子里倒了一杯酒,不知怎么,话没出口,就似乎看到了青瞳失望的样子,那种目光他已经见过一次,无数次都在梦中内疚醒来,满眼都是那日小山岗上青瞳似乎燃尽了生命的灰暗样子,她的眸子是几经辗转才重新点亮,离非觉得自己无法承受再一次看到那种光黯淡下去,他已经负她良多,还能再来一次吗。
青瞳沉吟许久,屋子里静的可怕,半晌那只修长苍白的手才伸过来,拿起酒杯喝了下去, 确实挺甜的。
青瞳放下杯子,静静的说。离非这才发现递给她的是自己刚才用过的酒杯,酒壶也刚被自己对着嘴喝了一口,这一下无心中的举动暧昧之极,青瞳看着他紧盯着酒杯,微微一笑: 没事的,以前咱们还在一个碗里吃过饭呢。 也许是喝了酒,她的脸颊升起一点红色。
青瞳又拿起桌子上的一块淡黄色小花递过来,道: 我和膳房的人描述了半天以前太子哥哥给我的那种荷花糕,就忘了说一句形状不拘,结果他们就做成花的形状了,其实那一次我没吃着,给你吃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味。说来好笑,我还一直惦记着,看来我还是个嘴馋的。这几天荷花开败了,留着也难看,就让膳房做了这个。我光闻着香味儿挺像,你尝尝看,还是不是以前的滋味了
淡黄色的小花在苍白的手指上颤巍巍的,夹着更浓的香气送过来,离非才醒悟原来屋子里并没有熏香,只是这荷花糕的香味。记忆中的荷香和现实融为一处,离非却觉得过去那一次十分真实,眼前的香气却恍若梦幻。那玉石一样的素手还擎着糕等着,离非伸手接了过来慢慢往嘴里送,这糕本来就酥,做成花的样子更不结实,离非还没张嘴就掉了一半,勉强送进嘴里,含糊道: 挺好。 然而人都不是以前的人了,还哪里会是以前的味道 看着青瞳目光如水,盈盈的望着自己,他迟疑的伸出手去,终于慢慢把她揽进自己怀中。
要不,就这样吧,如果她觉得快乐,如果她想要
离非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半晌没有动静,他诧异张开眼睛,见一张芙蓉玉面辉映在灯火下,青瞳仔细的看着他的表情,看的好像要把他扒开表皮一般。
她静静的道: 离非,你真的没有话要说吗
离非勉强自己笑了一下,道: 没有,没有什么。
青瞳睫毛下慢慢渗出一点晶莹,离非害怕了,唤了一声: 青瞳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传来: 那、夜深了,我们睡吧。
离非心脏激烈跳起来,虽然来之前就知道这个结果,他不能自欺欺人的说自己没有心理准备,可是他还是觉得怕的要命,青瞳转过头,静静的凝视他,眼睛里已经没有眼泪,只有朦朦胧胧的泪光。离非伸手手,在她的衣衫扣子上停了一下,又缩回手,觉得还是先脱自己的衣服比较好,他哆哆嗦嗦的解自己的扣子,许久许久也解不下一颗。
青瞳轻轻的道: 离非,如果有话,现在还有机会说。 离非苦涩的想,她看出来了,她一向那么聪明,什么都能看出来,可是还是想,那能怎么办 刚才都不说,此刻进行到这一步,一个男人如果说,那对女人是多么大的侮辱。算了,就这样吧,自己这一辈子,赔了给她原也是应该的。只要她高兴
眼看着离非脱下自己的长衫来到面前,哆嗦的如同秋风中的树叶。青瞳上前抱住他,在他耳边如同呢喃: 离非,我等你,都等老了
手中的人儿巨震一下,青瞳抬起头,看着离非艰难的做出一个口型,这个口型她很熟悉,是 对不起 的 对 ,他又要说对不起了,青瞳忽觉好笑,又觉可悲,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说,他还是不肯为自己争一下!这就是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啊,这就是让她爱了十几年的人啊!你这可爱可悲可怜可恶离非!
青瞳一咬牙,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引导着那只手向下,那只手剧烈的颤抖着,像是摸上一块红烙铁,青瞳脖子上也全是鸡皮疙瘩,两个人打仗似的亲密接触。
还不说!还不说!青瞳恨意上来,简直有点咬牙切齿,她又加上一个砝码,道: 离非,你知道吗 我至今仍是处子之身,今天,我就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你高兴吗
什么 离非双眼一下子瞪得老大: 青瞳,你、你为什么
青瞳道: 因为你说了你喜欢我啊,我就一直等一直等,你哪张写了是字的纸,我和玉玺放在一起,这个对我十分重要。你将是大苑的相王,整个大苑唯一的异姓王,我们耽搁了太多的时光,今后一定要补回来。 说罢扬起头,去搜索他的嘴唇。
离非猛地后退了一步,他的嘴哆嗦着,发出: 扑 扑 的声音。终于他吸一口气,将这个字说了出来: 不!
一瞬间,青瞳微笑了,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她轻轻的说: 不
不行!青瞳,这不行! 离非带着哭腔道: 青瞳,我、我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
为什么
因为 因为我并不爱你。
时光仿佛突然静止,青瞳脸上露出一个宁静的笑,她闭上眼睛,让这句话在她的耳朵里一点点流进心里,一遍遍的重复,一点点的消化。这是什么东西,好重啊!用牙齿去嚼着这几个字,牙齿都疼了,用胸口去装这几个字,胸口都沉了。用骨头去担这几个字,骨头都弯了,用心去托这几个字,心都酸了。
她许久才睁开,平静的问: 那么你为什么在我第一次问你的时候,说你爱我 话出口,却有一点腥咸苦涩甜酸留在嘴里,百味回荡。
离非直视着她的脸,从进门以来第一次丝毫不躲避她的目光,而是直视她的眼眸,慢慢道: 青瞳,我要说我是年少无知,你会不会杀了我
青瞳一下子咬破了嘴唇,唇角带着这一滴鲜红勾了起来,微笑道: 会。
离非转过身,眼睛好像望向遥远的地方,呢喃一般轻轻的道: 青瞳,你长得那么美,那么聪明能干,身份高贵,又对我那么好,我理所当然的认为,我没有理由不爱你,可是 现在我知道了,那不是爱,只是我的虚荣,其他的三个伴读都羡慕我,好多人都羡慕我,我贪恋这种虚荣。
他轻轻一叹: 青瞳,我们从小长大,那么熟悉,我习惯了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和你在一起是很开心的事情,我以为那就是爱了,所以,那一天太子来让我写,我就说了我是爱你的。十分十分对不起,写下那个字,其实我很早就后悔了。
藏在心中的话终于说出来,离非不再发抖,他心中空旷而安定。
离非 青瞳沉声开口: 我们在一起那么多耳鬓厮磨的日子,你一直不避讳亲密动作,我第一次抱的人是你,第一次牵的人是你,第一次把心思说出来还是说给你。你也愿意把心事讲给我听,你也愿意帮我做一切事,离非,你这样对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让她误会你是爱她的,不能怪我一厢情愿,对不对
离非无可辩解,低下了头。要多么无耻的人才能把以前的日子一笔抹杀,只推说一句 年少无知 离非不是无耻的人,但是那从前的种种,却真的是年少所致,那时候,他真的,不懂得亲密不等于爱情。
如果她只是一个小女人,如果自己能担得起她的生活,离非愿意为自己年少的举动负责,他愿意娶她,对她好,让她快乐,让她一辈子都以为自己爱她。他从来都是一个愿意牺牲自己,只要身边的人能幸福的人。
很可惜,青瞳的生活绝不是他能担得起的,当初写下那个字,他的感觉还很朦胧,不能像现在这样肯定自己不爱她,只是有一点说不出的感觉,可他不想伤害她,因为青瞳明确的说了她只是想听听,听过之后她就会在边关安稳的过完下半生,他只是想,既然是这样,既然两个人今后没有机会见面,那就说给她听听吧,让她永远以为有人爱过她。让她记得这辈子,还有个很美妙的年少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