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紧不慢地走着,心里却如发丝一般缜密。
这些想法,如果让朱翊钧知道了,一定会跑过来抱住她,大叫一声:“母后!您真是知冷知热之亲娘啊!”
转眼已经到了东宫,门口的卫士、太监和宫女纷纷向她请安。
她微一抬手,轻轻一笑:“免了!都起来吧!皇儿!你在吧?冯总管!不知本宫入内,可曾方便?”
朱翊钧其实也是刚进屋,两个漂亮宫女打来一盆水让他洗脸,脸盆一下由全银换成了纯金,连毛巾上也是金丝闪闪,绣着金龙。
他知道这一定是冯保的主意,正呆看着毛巾发愣,脸都没顾上洗,就听到李贵妃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他急忙向外答应了一声:“母后!方便方便!您快进来吧。”
门开了,李贵妃迈着娉婷步子缓缓而入,脸上是一种庄严微笑。
母仪天下!虽然不到四十岁,但这种不怒而威、气定神闲之风范是岁数再大的人也装不出来的。
朱翊钧咋了咋舌头,正打算夸赞母后有气质,旁边的冯保却突然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他顿时明白了,这是让自己跪下!
这一瞬间,他犹豫了了,自己今日已经即位,是不是就算是皇上了,这皇上给母后行礼,是不是就和太子不太一样了。
可这会儿已经没有时间让他多想,只有学着刚才高拱的样子,倒头就跪,双手、双膝撑地,额头磕在地上:“儿臣给母后请安!”
冯保这时在后面踢了他的脚后跟一下,不停努嘴。
“哟!钧儿今个儿是怎么了?”李贵妃笑着用双手去扶他,“往日都是单膝点地,今日怎么行这么大的礼?是不是刚才朝堂上被高拱那老儿给吓着了?”
朱翊钧这才知道,刚才冯保踢自己脚后跟是因为礼行重了,只要单膝跪地就行,虽说今天即了位,但还没有举行登基大典,所以还是应当按照太子的方式来行礼。
自古以来,中华都是非常讲求礼数的,错一点儿都不行!
他当时就蒙了,不知如何补救,要知道母后一贯严厉,对礼数要求甚严,弄得他也紧张起来。但事已至此,眼下只有随机应变了,于是急中生智,双腿跪着向前迈了两步,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膝盖!
当场出现了一丝沉默,等到他抬起头来看,母后脸上的表情显出她现在心里非常受用!
还真是如此,李贵妃已是美不自禁!
按照礼数,太子只向父皇和皇后行双膝礼,向其他人包括自己这位亲生母亲,都是行半膝礼。但他今天受了遗诏,马上就是一国之君了,自己也将成为皇太后,所以儿子方才行双膝礼,还跪着走过来抱住自己膝盖,这是民间的礼数,但大明之太祖始于民间,所以如此行礼更显得尊重和亲昵。
孺子可教!这才是真正的亲生儿子!
朱翊钧此时仍在担心闹笑话,侧过头来看了看冯保。
冯保一开始也觉得少主此举不妥,但后来看他向前紧迈几步,抱住母亲膝盖问安,这种错上加错,反而更好,一举缓解了刚才的不妥。
这小祖宗真有办法!冯保偷偷向他挑起了大拇指。
细心的李贵妃很快发现了这个举动,但她象没有看见一样,轻轻点点头,笑容更灿烂了,把儿子扶到正中间的位子坐下:“皇儿!今天在朝堂上表现得很镇定,已经有一国之君风范!我儿真是长大啦!”
朱翊钧有些不好意思,嘴里说道:“只要没给母后丢脸就好!”
李贵妃拉着儿子的手笑了笑,用手刮了刮他鼻子,“怎么会丢脸呢?钧儿已经长大,现在是这个皇宫、这个天下之主人啦!”
他这下也笑了,和方才在乾清宫里迸发的那种豪情不一样,现在心里油生着一种幸福感,暖暖的。
门外忽然有太监高声报告:“禀告太子、李贵妃!次辅顾命大臣、太子太傅张居正大人到!”
李贵妃拉着儿子站起身来,“太傅到啦,快请!”
一位蓄着长须,神色镇定,年龄大概在四十七八岁的官员应声而入。
朱翊钧的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这是他的老师,一代名相张居正。
连李贵妃都不敢直呼其名,一口一个太傅叫着,而且言语中透出格外的尊敬,足见这位太傅的地位。
张居正迈进门来,虽然蓄着长须,看着也有威严,但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令人乐于接近和信任的气息。
这位“千古名相”走路时不紧不慢,从走进来这几步就能看出来,其脸庞和身子是轻轻向后倾斜,使人感觉其内心很谦恭,很可靠。
而刚才朝堂上那位首辅顾命大臣高拱,说话声音高亢不说,他的眼神和走路动作,始终处于人所认为前方之更前方,给人一种无形压迫。
见微知著,这些细微之处就能反映一个人性格。
李贵妃刚才半骂半怒地提到“高拱这老儿”,也足以证明高拱确实不招人喜欢,比这位具有让人觉得亲近的张居正差远了!
朱翊钧突然在心里问出一个问题,小爷要当的这个皇帝是因为张居正而出名,还是张居正因为我这个皇帝而出名?
如果这也让史官来记,他记下的不会只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句吧?
他暗自在心里下了决心,小爷一定要稳住局面,要让皇帝超过张居正,成为千古雄主!
此时张居正已经来到他面前,倒地就跪:“叔大给主子请安!”
叔大是张居正的字,这是自谦的说法,朱翊钧连忙伸出手去搀扶,身旁的李贵妃也赶着接话:“太傅!都是自己人,快快起身吧!”
他这时发现,貌似忠厚的张居正。其实比眉毛里都透着精明的冯保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是登基前敏感时期,刚才冯保在路上和朱翊钧说话的时候,一会叫“圣上”,一会叫“少主”,说明冯保自己也把握不好,可张居正既没开口叫“圣上”或者“少主”,也没叫李贵妃“太后”或者“娘娘”,只叫了一声“主子”,就把朱翊钧和李贵妃全包括进来了!
果然绝顶聪明,还好是友,如果是敌,将后患无穷!
就在此时,冯保轻轻移动了一下少帝身后的屏风,只见左边一道墙壁缓缓打开了,里面居然有一间密室!
几个人快速进入了密室,密室不大,只有一张桌子,四五把椅子。
冯保让朱翊钧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
“主子!”张居正最先开口说话:“刚才高拱主动找臣商谈,他已经找同为顾命大臣、礼部尚书高仪和其他重臣一同商议,建议圣上登基之日定在下月的六月十日。登基后,按照原来群臣原来提议,年号定为‘万历’,从明年元月起实行。”
万历,万代年历!这个年号确实不错!
坐在右边的李贵妃说话了:“这些都已议定,就如他所言!皇上任命他为顾命首辅大臣,他之所言我等该听的还是要听。虽然他行事高调而且咄咄逼人,但目前他与我等尚属同舟而渡,让他领头,能替我等抵挡四处疾风乱雨!”
“可是”,旁边的冯保说话了,这位东厂厂公兼大内总管也是一个地道实权派,“臣的东厂眼线了解到,高拱自行拟定了一个国策五条和一批官员名单,准备在少主登基后诏告天下,以显示其首辅权威,一举奠定独掌大权之根基。”
这个高拱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张居正这时很快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任命之事我们可以拖他一拖,减缓其强横势头!臣目前仍然兼任吏部尚书,即便他是首辅也要和臣一起商量。我们可以借口先帝新去,暂缓任用,让他使不上劲儿!然后把其它事情交给他站到前面去应付,目前只需要关注张贵妃和朱存孝就行,她们最近不光大肆串联各位妃子,还勾结朝臣,尤其和兵部走得比较近!”
朱翊钧发现,只要张居九正一说话,李贵妃和冯保都会很认真地听。
###第三章 奉主夺位尽其能
……
就在他们进入密室密议之时,皇宫外沿亦是暗流汹涌。
一个身着长袍之人来到外城小门,大热天却如此打扮,不知道是得了风寒还是别的什么病。
这人身后,有四个人抬着一顶轿子跟着,黄色顶盖,看上去是嫔妃才能用的轿子。
到了小门处,有士兵出来拦住,领头军官一看穿长袍这人,先是一愣,继而把士兵们支开,低头密语:“顾公公!您这是要出宫?”
这个顾公公点了点头:“大力!幸好今天是你值班,我有急事需要替五皇子办差。这里是一点小意思,给兄弟们买点消暑的瓜果吃。”
说完伸手握住了军官的手,从袍袖中递过去一大锭银子。
这名军官收起了银子,压低了声音说道:“三伯!这银子不银子的还在其次,关键您小侄我在此当差,也是担着性命的。要不是看在这些年您多次照顾我的份上,这掉脑袋之事还真是不敢应,尤其是冯总管那边刚来了命令,说东宫发现刺客,正严加防范呢。”
顾公公轻轻一笑,又从袖子里递过去两大锭银子:“好侄儿!你亲伯伯我肯定不会害你,五皇子可是当今太子的亲弟弟!把他这件差使办好了,以后荣华富贵有的是。只要你让我们顺利来回,我回头就和张贵妃说,让她想办法再升你一格。”
军官这才露出了笑容,把银子尽皆收了起来,“如此甚好!三伯,您走好!”
顾公公挥手示意轿夫们快走,军官却一下子拦住了他:“三伯!等等!”
他愣住了:“好侄儿!你这是?”
军官拉过他衣袖,悄悄指了指他身后的轿子:“恕侄儿直言!这轿子的顶子一看就是内廷才有之物,一旦出宫,这大白天的可甚是扎眼,很容易被人怀疑,要是被冯总管安插的暗探发现了,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顾公公顺着他的眼神一看,急忙拍起了脑袋:“哎呀呀!还是你考虑得周详,方才出来得急,差点儿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他迅速走到轿子旁边,一拉侧面的一根细绳,“呼啦”一下,从轿子顶尖上坠下一整块灰布来!这样一来,整个顶子成了淡灰色,皇家特有的轿子就成了外面富贵人家的常用轿子。
军官伸出了大拇指,顾公公又递给他一锭银子,然后一挥手,四人迅速抬着轿子出了小门。
……
兵部尚书戴才府院。
戴才刚从乾清宫回来,心里将高拱痛骂了一百遍。
这个杀千刀的高拱,如此急匆匆地跳出来,提前为皇帝发殡,大诵遗诏,立三皇子而不立五皇子,这么来劲,他能得什么好处啊?被李贵妃、太子他们几个当枪使还不自知,好象普天下就他最牛似的,真是蠢到了极点,真应该把他和太子一起做掉才好!
不过,高拱这人他很了解,绝非等闲之辈,这几年凭借首辅大臣之利,在朝廷内外经营甚深,很多地方都有他的人,再加上那个不动声色、城府极深的太子太傅、次辅大臣张居正,二人在立太子这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让拥护五皇子朱存孝的自己成为了少数派。
最重要的是,自己和张贵妃议定好的突袭东宫一事竟然落了空,看来贴身跟随皇帝的太监总管冯保现在也完全跟定了太子,这就不好办了,必须逐个击破,力求一胜才行。
他算了算日子,估计他们会提议在一月以后正式举办登基大典,现在时间已经很紧张了,只剩下一个月,已经输了第一仗,这接下来的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