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灰亦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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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灰亦相思-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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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不过要逗你笑而已,我好怀念你的笑容。”他的样子很诚挚。

“邱纪仁!”她吼他的名字说:“你再不说,我就要走了!”

“好!好!我马上说。”他搔搔脑后,似乎有些辞穷:“我今天一早就搭火车去你家拜访,最初你爸妈一直不肯透露你的下落,后来才把住址给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她简短地问,很讨厌他的拐弯抹角。

“因为……因为我说我要来向你求婚。”他说,神情有些紧张。

“你……什么?”她差点昏倒,整个人激动地说:“你怎么可以开这玩笑?我爸妈他们会当真的!”

“我没有开玩笑。”他回复冷静,很肯定地说:“我的确是来向你求婚的。”

她一定又在作梦了,有烟有雾,冷冷的天,她又全身发热,纪仁站在面前痴痴地望着她……。她甩甩头,要如何由这场梦中清醒呢?

“我不相信。”她试着说话,来打破魔咒:“你轻视我,你说我不懂得爱情,你那么贬低我,又为什么要娶我呢?”

“惜梅,你睁开眼睛吧!你一向都是冰雪聪明的女人,为什么总不愿看清楚我呢?”他靠近一步说:“我从没有看轻你或贬低你的意思,若有什么失分寸或冒犯的地方,那都是因为我太情不自禁的结果。惜梅,我……”

“情不自禁?你对每个女人都那么容易情不自禁吗?”她警戒地说,努力不为他的话所动。

“没有,只有你,一次次让我失去理智。明知道你是哲彦的未婚妻,仍忍不住对你迷恋难舍,不愿失去与你相处的每个时刻。”他深深地看着她说:“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爱上你了。”

他的话如暮鼓晨钟,宏亮地回荡在山林田野,也重重地敲击在她心上,一圈圈响着,直到她耳聩神失,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她昏昏地往竹林里行走,竹叶一阵窸窣,纪仁档住她的路,说:“惜梅,你说话呀!你明白我对你的感情吗?”

“我怎么会明白?你总是那么爱玩游戏,那么吸引女孩子。”她不自主地说出心里的话:“像昭云,你说要娶她又不娶,害她伤心了好一段时闲……”

“我说要娶她,是因为我以为你就是哲彦的妹妹!”他说:“你还记得吗?初次相见,你自称是黄家小姐。当时我想若能与你共度一生时,怎能不欣然同意呢?但是当我知道你其实是哲彦的未婚妻时,整个人像跌入深渊般,我痛苦愤怒了好久,始终无法面对这个事实!”

“那么吴院长的女儿又怎么说?你不是要与她论及婚嫁了吗?”她又问。

“倩玲吗?她根本不算什么,我从来没有娶她的念头?”他说。

“是吗?我亲眼看见你们之间亲热的谈话,怎能说没有什么呢?”她说。

“那是要让你忌妒的。”他说:“我那时候已听说哲彦要回来的消息,心中又急又怕。我不想把你还给哲彦,只要有些微的机会,我都要想办法留住你。说实在的,虽然我很气哲彦对你的背信与伤害,但我真的很高兴他娶了别人,这样我就可以永远拥有你了!”

“那些信和词句都不是骗我的?”她仍在一团迷雾之中,“你不是来嘲弄我的?”

“你说‘相思树’的词吗?”他真诚地说:“那全部是我的肺腑之言,假借哲彦之名来一吐我的心声。你不知道,在下雪的冬夜,冻着用左手写情书的滋味,真是终生难忘。当你将它们形容成无聊之至和令人作呕时,真像一把刀捅在我的心上。”

“还有那些京都和北京的小姐呢?万一你哪一天也跑出个宛青来呢?”她不自觉地问。

“惜梅!我说了那么多,表明我内心深藏多年的感情,你却始终不相信我?”

他脸色微微苍白:“我说我无论到任何地方,心中只有你,从没有一个人可以取代,你仍无动于衷?”

“我早不相信什么山盟海誓了!”她压抑着波动的情绪说:“看看哲夫,他的情书多优美、情话多动听,结果仍禁不住一时诱惑,背弃了宽慧姊;而哲彦,连女孩子的手都不敢牵的老实人,竟也会毁婚另娶,你说天底下还有什么真情意呢?”

“黄家兄弟并不代表天下所有的男人。”他按住她的肩,望入她的眼眸:“看看我,我是爱了你七年,不管你是别人的未婚妻、妻子或下堂妻,都一直始终不变的人!”

“下堂妻!说得好!我如今已是名誉坏透的女人,你还来向我求婚?你家人怎么想?我家人又怎么想?”她心乱如麻说:“我才离开哲彦两个月就马上嫁给他的好朋友,别人会怎么想你和我?!”“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只管你怎么想!”他轻摇着她说:“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我不能。我连自己都弄不清楚,又怎能去明白你呢?”她头昏乱得无法思考:“我现在没有力气去谈感情、谈婚姻,何况你还是哲彦的朋友,属于我想忘掉的一切……”

他猛地放开她,像被人打一拳般退后好几步。脸上的表情由热切到不信、愤怒、绝望、悲愤,最后转为遥不可及的冷漠。他开了口,声音是不死不活的阴寒:“原来我只是哲彦的朋友,你想忘掉的一切……。我又做了一次无聊愚蠢、自作多情的傻瓜。我今天来错了,我终于明白了。我也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两秒钟不到,纪仁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连喊他一声都来不及。那一瞬间,她知道她真正伤害他了,千言万语都不如他临行前的最后几句话,更让她明白他的真心。她又要被自己的骄傲和固执害惨了。

她沿着田埂跑着,一边呼唤纪仁。可是雾愈来愈浓,挡住她的每个方向;一向很熟悉的水田地,也变得东西南北不分,她只能在里面一直绕圈子。

“纪仁!”她哭叫着。

响应她的只有空茫的雾气,天是白、地是白,前后左右都是白。她跑得累极了,忍不住坐在地上痛哭起来,让自己完全在雾中迷失……

惜梅生了一场病,农历年间她返家疗养,一开学又回到平寮继续她的教书生涯。

这场病让她思虑透彻许多。她终于了解,自己不是不懂爱情,那么多年来她一直和纪仁谈恋爱,只是上天捉弄人,让她以为所等的人是哲彦。

庙口的师父也不是不准,只是他说的新郎是纪仁。那年端午节,她披着嫁杉等婚礼,回来看她的是纪仁。师父说下一次就要六、七年后,纪仁不也向她求婚了?

只可惜她觉醒太晚,错失这一回,姻缘就难了。

有几次她想北上大稻埕去找纪仁,但又因为矜持而提不起勇气。何况他已经说得如此绝了,恐怕只会讥笑她反复无常、意志不坚而已。

可是难道就这样算了?她真的要注定孤老一生吗?

乡间寂静,日子忽忽而过。台北因专卖局取缔私烟而引发的二二八事件,惜梅在事件过后才听父兄提起。

“二二八”是本省人、外省人冲突的表面化,是民怨无法平息的结果。不过几天,由北到南的各大乡镇都纷纷起来响应,造成不少可怕的流血暴力事件。

惜梅在三月底回桃园时,事情已被镇压下来,但政府一波波抓人的举动仍未停止,弄得各处人心惶惶不安。

惜梅的小弟因参加城内大庙前的集合而被拘禁,后以年纪尚小,由永业具保领回。大弟宽建则因在示威行动中露过面,随惜梅到平寮避风头。

这个事件有本省人杀外省人、外省人杀本省人,其中也不乏彼此救助的。种种的历史真相要到许多年后才有人公开调查与省思。

惜梅当时一听到暴动起于大稻埕,台北又闹得最严重时,她立刻想到纪仁的安危。

纪仁虽对政治兴趣不大,但邱家来往的人都是地方士绅及政界显要,她就曾亲耳听见他们如何批评阿山仔和半山仔,这回难保不受牵连。

不想不急,一想就日夜无法成眠。后来还是由哲夫这条线索打听到消息。

“邱家都没事,只有纪仁哥被抓,已经关了一个月了。”宽建心情沉重地说:“据说是帮几个暴动受伤的本省人敷药,被人告密的。”

“救人乃医生的职责,哪还分什么本省人、外省人的?”惜梅难以接受这事实,她要握紧拳,才能忍住尖叫的冲动。

“这个时代哪有道理公义可言?”宽建说:“邱家一直在设法营救,只怕是进去容易,出来难了。”

惜梅整个人昏沉沉地跌坐在椅子上。

天啊!纪仁会死吗?就像那些犯人,在黑牢中受尽折磨凌虐,然后在某个无人的深夜一枪毙命,只留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不!他不能死!在战火连天的时候他都能出入敌后、平安无事,若死在这太平之世,就太没天理了!何况他还是那么年轻、热情、富有理想的一个人!

她恍惚地回到房内,看着周围的一切。若他死了,这世界对她只成荒漠,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一直当他是不朽不坏的。这些年在重重礼教下,她不敢承认自己爱他,如今她的心清楚了,他怎么能死?

死了成灰,成灰亦相思,这情债她如何承受得起?除非她也成灰,灰灰相随,或许他还来得及明白吧!

惜梅准备到大稻埕就近等消息,家里的人又七嘴八舌反对。

“你又不嫁给纪仁,干什么又去找他?”淑真说:“何况现在这种情况,好的没有坏的有,你去触什么楣头呀?”

“你头脑怎么老想不通?”永业说:“以前哲彦生死不明,你要嫁;如今纪仁生死不明,你又要招惹。你得到的教训还不够吗?”

不一样的。她嫁给哲彦是义务和荣誉心使然;此刻奔向纪仁,则是出自她内心最深层的爱意。她不会为哲彦死,但心甘情愿与纪仁共赴黄泉。

她死去也不是要嫁或招惹纪仁。如果他能平安活着,她愿意皈依佛门,为他颂经一生。他若惨遭不测,她此生亦了。她的决定不为什么,只为自己的心呀!

朱家拗不过惜梅,就叫宽建陪她到台北。

台北一切都恢复正常,街市依然热闹熙攘,但由增加的军人及警察,仍可以感觉到风声鹤唳的气氛。比如住旅舍时身分的盘查,就是以前所没有的。幸而惜梅和老板认识,住宿没有太大的困难。

行李一放好,惜梅就催弟弟到邱家打听情况。

她在房内不安地走来走去。后来想想,既是心意已决,又何必毛躁呢?于是她坐下来,静静地在黑暗中沉思。

门开了,宽建回来,还带了纪仁的母亲,惜梅惊讶地站起来。

“你一定担心极了,对不对?”素珍一进门便说:“我是亲自来告诉你,一切都没事了,纪仁今晚就要回来了。”

呀!谢天谢地!惜梅几日压抑在内心的阴霾一扫而空,像走出一个黝黑可怕的窄洞,个人不再昏然悲观。

精神一下子的松懈使她又哭又笑,全不顾素珍在场。

“这都亏了哲彦帮忙。他在大陆那几年认识了不少人,这一个月来四处奔波打点才保出纪仁,否则后果真不堪设想呢!”素珍继续说。

哲彦?他的朋友之义倒是无庸置疑的。惜梅含泪说:“人回来就好,我也放心了。”

“今晚你就住过来等纪仁吧!他一定会很高兴的。”素珍说。

“不!我不等他,知道他平安,我就要回去了。”惜梅连忙说。

“我弄不清楚你们是怎么一回事。上一次你拒绝纪仁的求婚,他还郁卒好一阵子呢!”素珍仔细看她:“你今天来,不就表示对他有情又有义吗!”

“是我不好,我对他说了一些很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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