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隆沉吟道:“祁翟并非非要不可的人物。我们大可借此机会,将他顺水推舟地留在突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此人不除,难消本王心头之恨!”
“王可曾想过赫骨将军?”
阙舒扬起的眉渐渐拉平,好似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上头,半晌才道:“他早晚会知道。”
“祁翟不回来,臣有把握可以瞒天过海。”
“你如何解释闵敏王死而复生之事?”
察隆不紧不慢道:“闵敏王死而复生,图谋起事,已被我当场射杀。”
阙舒沉默不语。
察隆道:“若王心意已决,臣便有一句相劝。赫骨将军看似冷傲不易亲近,其实最重情义,心系国事与百姓,与我行我素的尼克斯力截然不同。王若提前晓之以理,他或许还能听进几分。”
阙舒苦笑道:“本王何尝不知?只是,他难得对我有好脸色,我实在不舍得……”
察隆叹气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连王也难过此关。”
阙舒道:“天下美人本王都可以视如粪土,唯独赫骨……纵然被他视如粪土,本王依然情不自禁。”
察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似乎对心中雄图大略的王为情变得如此卑微而感到震惊。
“罢了,此事交由你去办。顺便,帮我请赫骨过来。”
“是。”
察隆退出帐外没多久,何容锦便掀帘进来,手里还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面饼汤。
阙舒看到面饼汤,顿时眼睛一亮,笑道:“我正饿得慌。”
“能起来吃吗?”何容锦先将碗放到地上,才缓缓坐下。
阙舒想也不想地回答道:“不能。”
何容锦看看他,似乎在确认这句话有几分可信。
阙舒软绵绵地趴着,仿佛连动个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何容锦无奈,捧起碗,舀出一勺子送到他面前。
阙舒睁大眼睛看着他,道:“烫。”
何容锦将勺子放回碗里,然后干晾着。
阙舒:“……”若是话能吞回,他一定愿意把刚才这句话吞回去。他枯等了一会儿,盘算着察隆应当已经与突厥使者展开谈判,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有话想对你说。”
何容锦望着他。
“关于我此次突厥之行。”阙舒说得谨慎,边说边打量着何容锦的神色。
何容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倒叫阙舒更加不安起来,他斟酌良久,才继续道:“你在突厥的消息是太医托赤通过祁翟告诉本王的,但其实在这之前,本王已经收到你在突厥的消息,也正是这个消息,令我改变了主意,决定亲自前往突厥。”
何容锦皱眉道:“改变主意?”
阙舒颔首道:“原本,我是打算让察隆出使西羌,我名义上随行,其实暗中留在国内坐镇。”
何容锦道:“因为圣月教?”
阙舒摇头道:“因为祁翟。”
何容锦吃了一惊。他虽然察觉阙舒和察隆有事隐瞒,却想不到他们竟是为了对付祁翟。“为何?”
阙舒道:“你可知当初祁翟为何要出卖你?”
何容锦道:“为了消弭战火?或是,为了保命?”
阙舒道:“勉强算后者。当时闵敏王大势已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东山再起,他为了多年累积下来的势力,不得不投靠于我。”
何容锦道:“你是说,他是个贪恋权势的小人?”
阙舒摇头道:“他并非贪恋权势,他只是精忠报国。”
何容锦被他说懵了,茫然地看着他。
阙舒道:“祁翟其实是突厥派入西羌的细作。”
何容锦怔住。从刚刚起,他便在脑海中不断想象着各种答案,却始终没有想到这个。“你如何得知?”
阙舒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五年来,他与确珠暗通消息达十八次之多,又怎么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
何容锦想了想,恍然道:“你来突厥是为了引蛇出洞?”
阙舒不悦地截口道:“我来突厥只是为了你!我说过,我之前的计划是留他在国内,我和察隆出使突厥,一样能够引蛇出洞!”
何容锦道:“所以确珠攻击使团早在你的预料之中?”
阙舒道:“我没想到他这样明目张胆。”
何容锦道:“你受伤也做戏?”
“不,是我估量不足。”
“你被逼上山只是为了营造出西羌浑魂王走投无路的假象,好让祁翟和确珠得意忘形,再让察隆带军来援,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阙舒深吸了口气道:“本王说过,这一切是本王估量不足!若非你拼死保护,也许本王已经命丧于突厥士兵的刀刃之下!”
何容锦抬眸道:“你为何如此激动?”
阙舒知道此时是剖白的最好时机,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深情道:“我只是想要你的信任。”
何容锦道:“你是西羌王,便是西羌所有军队的最高统帅。这是你的战略部署,适当的保密理所应当,完全不需要我的信任。”
阙舒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话都被他说尽了。
何容锦道:“如此说来,闵敏王应当已经死了?”
阙舒道:“不错。祁翟故意诱我写下申斥察隆的书信便是为了造成闵敏王未死的假象,然后顺理成章地令早已准备好的闵敏王替身出来登高一呼,召集残部东山再起。只要本王一死,这个假闵敏王真突厥傀儡便可控制西羌。”
“怪不得他非要置你于死地。”何容锦听得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如此,突厥真是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整个西羌!
阙舒自然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打击情敌的机会,忙道:“确珠为人阴狠毒辣。他之前假借寺庙僧人之手将你我逼回使团,一是为了让祁翟便于就近监视,二是为了将我之死嫁祸给密加。这样便可一次除掉两个心腹大患。”
何容锦喃喃道:“好个一石二鸟之计!”
阙舒听他称赞确珠,心中大为不爽,连忙道:“可惜,他的满腔算计早在本王的掌握之中!”他说完,发现何容锦正无语地望着自己,顿时察觉自己过于得意忘形,眼中的光彩顿时去了大半,干笑道,“汤凉了。”
何容锦抓着拐杖站起来,淡然道:“我让塔布进来喂你。”
阙舒心中大急,“其实我早想找机会与你说明,却又怕你误会我来突厥的诚意,这才拖延至今!”
何容锦脚步一顿,随即一言不发地掀帘而出。帐外的风吹着他的脸,让他昏沉沉的脑袋顿时清醒了几分。他交代塔布进帐之后,默默地走到营地一侧坐下。
阙舒的一番话虽令他意外,却远不到冲击的地步,他真正感到冲击的是他的内心。因为当他听到这番真相后竟然真的生出几 分怒意,这本不该有。身为将军,他很清楚战略保密的重要。那时他身在突厥多年,又曾行刺阙舒不遂,阙舒提防他简直再理所当然没有,可即便如此,他依旧生气了。这令他感到震惊!
莫非,他对阙舒的期望早已超出了一个西羌子民对西羌王又或者一个将军对西羌王?
回想背着阙舒下山时的种种心情,何容锦发现他被自己逼到了一个绝地,无法逃避的绝地。身前是堵住所有去路的墙,身后是他极力自欺欺人的路。
——进退维谷。
43、高下在心(六)
在原地待命的军队突然动起来。
何容锦微微皱起眉头。察隆正在与突厥使者谈判,莫非是谈判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按捺不住好奇,抓着拐杖一拐一拐地走了过去。
两个护卫看到他接近双方缓冲地带,立刻自觉地跟了上去。
他还没有走到地头,就看到察隆沉着脸迎面走来。“确珠来了。”
确珠还没有回京都?
何容锦愕然。察隆不是说他暗中命令部署在密加叶护身边的人怂恿密加造反吗?莫非事情有变?
他忙跟在察隆身后回到帐篷。进去的时候阙舒正在听察隆汇报,阴沉的脸在看到他进来时才稍稍缓和。
“祁翟暴露之事,确珠应当猜到了。”察隆道。
阙舒道:“意料之中。如果他们消息够灵通,便该知道那个假闵敏王还来不及露面就直接被人烧死在院子里,祁翟在西羌的多年心血已经化为灰烬。本王只是奇怪确珠居然会保下祁翟。”
察隆道:“祁翟是个人才。”
阙舒道:“祁翟老了,辛苦部署的一切又毁于一旦。他还有多少年能用?他活在这世上一天便活生生地证明着突厥曾如何使用阴谋对付本王。如此,西羌与突厥永不可能和平,无论是面子上还是面子下。更何况密加反叛,突厥正值内乱,难道确珠想要腹背受敌?”
察隆道:“或许他以为我们刚与圣月教大战一场,无余力攻打突厥。”
阙舒冷笑道:“攻打圣月教的只动用了本王五成人马,再加上圣月教不思抵抗,根本没有伤及元气。确珠若因此而轻敌,那本王只好用西羌铁骑来告诉他轻敌的后果。”
察隆想了想道:“我明白了。”他转身离开帐篷,显然是打算展开新一轮谈判。
何容锦问道:“你适才说圣月教不思抵抗,这是为何?”
阙舒知道他原先是圣月教的长老,想必对圣月教对辛哈都有些感情,便道:“圣月教到底是西羌子民,又怎么会真的与本王为敌。”
何容锦道:“那你又为何攻打圣月教?”
阙舒眼睛直盯盯地望着他道:“为你。”
何容锦挑眉。
阙舒道:“本王之所以这么讨厌圣月教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它曾经从我手中把你抢走。”
何容锦道:“我更愿意说,救走。”
“而且,连心也是。”阙舒说到这里,眼里浮现一丝阴霾,却很快消失了。
何容锦想起过去种种,发现自己心境竟然真的变了很多。至少他现在能够与阙舒这样平静地面对面想着过去的事,换做以往,他不是转身就走,就是抽刀砍人。
阙舒望着他明显神游天外的表情,心中大为不悦。何容锦装死的那些年,他只能靠思念来安慰自己,连弥补心底的空缺,可如今人就在眼前,他实在不想再忍受对方的心还在千里之外。
“嘶!”他倒抽一口凉气。
何容锦垂眸看着他。
阙舒皱着脸道:“刚刚好像扯动伤口了。”
何容锦道:“你从刚才到现在,除了眼睛和嘴巴,哪里都没有动过,怎么扯动伤口?”
面对质疑,阙舒却没有半分不高兴,“你一直看着我?”
何容锦脱口道:“我现在是阶下囚吧,自然要……”
阙舒脸色阴沉下来,比刚进帐篷时还要难看。
何容锦自知失言,暗骂自己大概是世上头号大笨蛋,居然一句话把自己当阶下囚。
“不。”阙舒缓缓道,“我才是你的阶下囚。”
何容锦一怔。
阙舒道:“你囚住了我的心,让我无法逃脱。”
看着他充满深情的眼眸,何容锦无奈地叹了口气,“何必?”这声何必是送给阙舒,也是送给自己。不,或许说,更多的送给自己。既然离开,何必留恋?既然留恋,何必不决?他的进退维谷完全是自作自受。若是他有尼克斯力的果断,当初就不会干涉阙舒是否回西羌的决定,若是他有尼克斯力的潇洒,或许早就承认对阙舒的感情。前进,后退,是他的犹豫给了阙舒可乘之机。可同时,也是他的犹豫,让两个人一同陷入泥沼,越来越深。
“心不由己,身不由己。”阙舒道。
“若我当初能果决一些,是否对你我都好。”何容锦看着他,若有所思。
阙舒心头一震,想起来却扯动了伤口,一下子又趴了回去。他龇牙咧嘴忍着痛,心底火气和酸水一起噗噗地开始冒,“你是否想回绝影峰?”
何容锦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转移话题,却还是点头道:“想。”
“不用想了!”阙舒粗暴地打断。
何容锦骤然变色,“你对绝影峰做了什么?”
“你为何不问问你的宝贝师弟对本王做了什么?”阙舒气得连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