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效只觉自己还没长大,依稀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怎么一眨眼,就要像许多人那样成婚了呢?
“大婚当日都得做些什么,给孤说说。”李效搁了笔。
大司监如得大赦,陛下终于主动问起此事了,他自十二岁入宫,侍奉过两任皇帝,林家册后一事,正着落于他身上包办。
然而当事人李效竟是不管不问,就像八月十五当天,吃顿饭般平常,大司监几次欲开口,却被皇帝勒令闭嘴,别拿些有的没的来招人心烦。
为此大司监前去问过几次太后,恰好老学士也在,太后怒起,却被老学士劝住,意见是:
“随陛下心喜就成了。”
“册后大婚,怎能随心喜?!”太后几乎以为老学士失心疯了:“一国之君也不多问问,成婚的是他又不是我,到时一团糟,成何体统?”
老学士莞尔道:“先皇成婚那日,也是一团糟,这人生大事,向来便是一团糟的。”
太后啐了口,想起当年自己嫁入宫时的情景,却仍一脸不满,像个老小孩:“先皇大婚可是正儿八经的,独独纳我成妃那次……”
老学士点头不语。
太后老脸晕红,道:“罢了,随他去罢。皇帝不急,急死太后。”
老学士频频点头:“应是急死太监。”
大司监得不到太后提点,只得愁眉苦脸回殿,眼见日子一天比一天近,李效仍不过问。宫内开始张罗布彩,一应红单也已备好,太和殿中,百官席位开列。这些琐事,宫里人都可包揽,然而皇帝怎就不问问,大婚当天该做什么?
万幸万幸,终于问了。
大司监取来黄柬,慈眉顺眼地说:“陛下英明。”
李效倚在座上发呆,末了问:“孤该做什么?”
大司监清了清嗓子:“陛下大婚当日,午时便得收拾停当起行,咱们大虞国以武立国,成婚的排场,礼部提的是,按成祖当年大婚的步骤来。”
李效:“成祖当年怎么迎娶的?娶了谁?”
大司监一脸茫然,躬身道:“当年……应是皇后孙氏,臣罪该万死,有所不知,这就去查。”
李效淡淡道:“回来,说流程就是了。”
“己时三刻,陛下就得动身,御林军一千四,由唐将军率领,十二卫一千二,鹰队七十,共计两千六百七十人,陛下看,届时是着帝金武铠佩天子剑,还是锦绣龙袍……”
李效答道:“骑马,穿铠。”
大司监点了点头,以朱笔添加,又道:“陛下身边还排了随行侍郎一人,太后定的是江南亭家的小公子,亭海生。”
李效道:“侍郎作何用?亭海生何人,听也未听过。”
大司监恭敬道:“亭家是江南富商,太后钦点的……亭海生现年十八,举仕户部监察司……”
李效蹙眉,大司监马上改了话头:“侍郎跟随陛下迎娶,林家小姐从宣华门进宫,车驾旁的家仆就得回去了。陛下须得把她带到养心殿去,陛下在前殿等着换龙袍,有侍郎伺候。”
“当年。”李效问:“成祖大婚时,侍郎是何人?”
大司监小心翼翼答:“侍郎乃是方青余将军。”
李效道:“不是张慕?”
大司监唏嘘道:“陛下也知此事?当年成祖大婚,颇费了一番蹊跷。最后侍郎换了张慕将军,方压得住场……”
李效:“既是如此,换个侍卫与我同去就是了。”
“这……”大司监一见李效面容阴沉,忙道:“是、是。”
李效:“这便完了?”
大司监忙道:“不不,此时尚未成婚,太后派的人在养心殿中等着,妆过凰霞,饰完凤冠,林小姐方可出来。陛下届时换过龙袍,登天子车,过午门朝金銮殿去。”
“此时百官在殿上等着,辰时朝拜皇后,林家小姐才算嫁入宫了。皇上称林小姐,可改为‘爱妻’,而林小姐自称‘臣妻’……”
李效:“完了是罢。”
大司监忙道:“陛下稍安,还有。”
李效:“……”
大司监:“百官退后,陛下须引皇后出金銮殿,朝明凰殿去,祭告大虞先帝……”
李效看着大司监。
大司监续道:“祭完先帝,再朝延和殿去,女官这时等在延和殿外,皇后须得与陛下一齐,向太后奉茶,参拜太后……”
“这便完了。”
“不不,还有……”
李效瞥见御书房外红绸一闪,一物带着红光飞了过去,旋起身,大步走出书房去。
司监吓了一跳,忙追在李效身后,道:“陛下?”
“明日再议!”李效不耐烦道。
司监只得恭敬退后。
李效进御花园,只见数名侍卫于明媚秋日下朗声笑语,蹴一个红布扎的婚球。当中一人足起如飞,身影翩翩,正是许凌云。
“接住了!”许凌云反身侧勾,红球越过数名侍卫头顶朝湖里飞去,李效一撩龙袍前襟,翻身跃起,于半空潇洒旋身,将红球反踢回去。
许凌云接了红球,侍卫们蓦然发现是李效,忙各个单膝跪地,声呼万岁。
“做什么?”李效沉声道:“在孤的御书房外蹴鞠?”
许凌云躬身道:“秋乏,等班无事,冲撞了陛下,臣罪该万死。”
李效冷冷道:“起来罢,看你倒是好得差不多了。”
许凌云一笑道:“皮外伤。”
阳光灿烂,秋高气爽,四周俱是仪表堂堂的英俊侍卫,各个锦衣华服,是时只见侍卫五六人,簇着金带束腰,龙服修身的天子,一窝蜂吵吵嚷嚷,在御花园内闲逛。
这景象将李效心内的闷气一扫而空,在花园内随处走了走,拣间亭子坐了下来。
“都退下罢。”李效道。
许凌云眉毛动了动,问:“陛下可要吃些点心?先前听总管说,厨房制了桂花糕,和着江东贡的老君眉。”
李效心情很好:“吩咐下去就是。今日儿郎们怎与平日不一样了,先前在谈何事?”
李效观察能力颇强,只随意一瞥,便发现今天侍卫们不似往常畏首缩脚,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侍卫们各散,唯余许凌云站在李效身后,莞尔道:“只蹴鞠尽了兴,手脚便放开了,陛下莫怪。”
少时茶与点心端了上来,大司监不住拿眼打量许凌云,将揣在袖中的黄柬朝他递了递。
许凌云会意接过,他站在李效身后,皇帝尚不觉,说:“把书捧来,昨日说到何处了?”
许凌云道:“臣昨夜看过,现都记得,这便说与陛下听?”
李效眯起眼:“当真记得?若错了一处,便割你舌头。”
许凌云忙道:“那臣还是回去取书罢。”
李效本是随便说说,许凌云要回僻院拿书又得多久,不悦道:“舌头且先寄着,说就是。赐你个座,去旁边栏上倚着,休要扰了这景色。”
许凌云揭了袍襟,不以为意道:“舌头断了倒没甚么,只怕以后不能念书与陛下听了。”说毕朝厅内栏上云淡风轻地一坐。
秋日静好,碧空无尘,清爽和风吹上方圆数顷的太掖池,只见湖映着天,现出皓皓一色,千里烟波浩淼,实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大好时分。
许凌云看着湖水,出神道:“话说那日归院后,唐鸿将军自曝身份……”
话说那日唐鸿报出自己身份,李庆成与张慕俱是半晌无语。
张慕第一个动作是反手去抽背后的刀,打算杀人灭口,李庆成却闪电般把他的手按着。
“你是唐鸿。”李庆成淡淡一笑:“为何方才厅上,不揭穿我?”
唐鸿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李庆成低声道:“你在怕。”
唐鸿眯起眼,打量李庆成,后者冷冷说:“你怕参知将你押送回京,是以拿不准主意,想先行听我试探,确定后再见机行事,是么?”
唐鸿不答。
李庆成飞扬跋扈地一扬眉:“你本有机会,却无勇气,所以你便不是唐鸿,从今日起,我才是唐鸿。你自己想个名字,得罪了。”
张慕放下抽刀的手,与李庆成从他身边经过,李庆成又揶揄般道:“你要拼个鱼死网破,大可试试,且看先死的是谁。”
唐鸿置之不顾,叫住李庆成:“我何时能当回自己?”
李庆成知道唐鸿接受了这个安排,随口道:“等,会有时候。”
唐鸿:“什么时候。”
李庆成:“当我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
是日,李庆成便在参知府中安家。
王参知所拨之处,不过是一间小院,院中一大房,一柴房,大房转过后便是后门堆着积草的马厩,老马数匹,下人两名,兼任全府上下仆役。
房中潮湿阴暗,张慕分了银两,遣散押货前来的西川路工,大房以屏风隔着内外两停,内间李庆成睡,屏风外张慕打了个地铺,便作栖身之所。
而唐鸿则未有这般好待遇,被指去睡院对面柴房。
不多时便有北疆麾下将士前来领蛇膏,一切停当后,李庆成躬身坐在床沿,开口道:
“鹰哥,我究竟是谁。”
张慕不答,李庆成道:“他才是唐鸿,对不?你们都在骗我?”
张慕始终沉默。
李庆成起身道:“鹰哥!”
张慕摇了摇头。
李庆成揪着他的领子,张慕不避不让,李庆成连珠炮般问道:“你是什么人?娥娘又是什么来历?!”
“为何不明明白白说与我听?你还想装哑巴?这样,我问一句,你点头或摇头。”
张慕终于开口,缓缓道:“我不愿告诉你,也不想骗你。”
李庆成蹙眉打量张慕,颤声问:“我父亲是谁?”
张慕像个死人,再次陷入漫长的沉默里。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疲惫躺回床上。
天色渐黑,府内人送来晚饭,不过是几个馍,一碗咸豆,蒸软了的熏肉零星几片,李庆成不吃,张慕也不动,饭菜冷了便在那处摆着。
至掌灯时分,寒流笼罩郎桓城,一场更大的风雪在天顶旋转酝酿,油灯被吹得忽明忽暗。
张慕起身朝对房望了一眼,唐鸿坐在柴垛上擦战戟,张慕将窗缝检视一次,把漏风的破洞以披风封上,手指捏着铆,挨个按进窗木,门栅处,末了留出一道通风口,风口正对着自己的铺位,以防炭气闷了李庆成。
他又朝火盆里添了些干柴,才转身走向榻上的李庆成。
李庆成头疼欲裂,想得越深,便越难受,辗侧朝向满布霉点的墙。
张慕把饭端了过来,放在案上,又朝榻前恭敬跪下,一语不发。
李庆成听到声响,转头看了张慕一眼。
张慕面色如常,直挺挺地跪在榻前,意思是请李庆成起来吃晚饭。
“吃不下。”李庆成无意识地呻吟道:“你自吃罢,我不恼你。”
片刻后,李庆成感觉到带着凉意的宽大手掌覆上自己额头,旋将张慕的手推开,不耐烦道:“没生病,让我睡会。”
李庆成睡睡醒醒,也不知过了多久,狂风声中隐隐传来梆子与两下更鼓。把这个异乡人从满是风雪的陌生街道中唤醒。
他翻了个身,见张慕还在榻前跪着,认真地看着他。
李庆成一口气提不上来,只想骂他一顿,转念一想却又消了气,起身道:“吃罢。”
李庆成随便吃了些,张慕仍跪着不动,李庆成吃少了这哑仆还不乐意,只得又勉强吃了点,馍已冷硬,然下肚后身体终究热些。
张慕这才接过饭菜,坐到屏风外大口吃了。
“鹰哥。”李庆成裹着被子,吁了口气:“你铺那里冷不冷,搬进来睡?”
“唔。”张慕嘴里塞着吃的,应了声。
李庆成恍惚间道:“我这身子不行,从前应是官家的……我爹是文官?”
张慕停了动作,李庆成又迷迷糊糊道:“空了得习武强身,否则不等匈奴人杀来,先病死在北疆了……贼老天,怎这般冷……”
张慕放下碗,于铜鱼嘴里填了炭,封口。塞进李庆成被中掖好,方在外间躺下入睡,身上只盖着张薄薄的毯子。
翌晨风雪渐小,唐鸿倒是起得早,数下刷刷声不绝,一把长雪帚舞开呼呼作响,将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