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门边的家仆应声进门,恭请一脸莫名其妙的大夫出房。
管扬晏旋身关起房门,走到床榻前,定睛盯视着一脸苍白、双颊凹陷的爹亲管东进。
“爹,娘走了、大夫也走了,现在就剩我们俩,再装下去……可别怪孩儿将您风光大葬了。”
“不孝孩儿!我是这样教导你的吗?”管东进突地睁开双眼,烁烁精目射出一道道不谅解的利光砍向儿子,“不过风光大葬也不错,记得三节牲礼及纸钱多准备点,毕竟你爹我过惯富贵日子了,受不了一点儿苦……”
“爹,够了。”管扬晏脸色阴寒,一个抿唇,出声制止爹亲不正经的话语,“爹,您的把戏也玩得够久,可以停止了吧?这样三不五时吓娘,您过意得去吗?”
“嗯……”管东进自知理亏的坐起身,摸着鼻头,“好吧!对夫人是过意不去,但是我总不能说──夫人,其实过去半年,我的病全都是装的……”他顿了下,两手一摊,“我可以想像你娘的反应,她一定会跟我闹脾气,闹上个大半年……”
“谁教您当初为了逼我接掌家业而装病,现在弄得骑虎难下了吧!”管扬晏一点也不同情,“这是您自作自受。其实爹又何必装病迫使我接下家业呢?我身为管家继承者,继承家业是理所当然之事,爹使出装病这法子,到头来受苦的可是你自个儿。”
“扬儿,这是你对爹亲说话的态度吗?”
“在您使出苦肉计诱使孩儿接掌家业,又三不五时佯装病重唤孩儿前来,最后弄得虚惊一场,吓得娘亲泪水涟涟……”管扬晏嘴角下沉,“爹,孩儿已快不知『尊重』两字如何写了。”
若非怕娘亲知晓爹亲装病一事,会气得闹出一场风波,他又怎会帮着爹亲隐瞒柔弱的娘亲呢?
“扬儿,爹也是千百个不愿啊……”
“爹,孩儿倒觉得您愿意得很,常年卧病在床,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还可以将肩上的家业悉数转给孩儿,如此惬意闲适的日子,您怎么会不快活呢?”说到底,他就是拿一意孤行的爹亲没法子。
“扬儿,你当爹是好吃懒做之徒啊?”管东进脸色一绷,慢条斯理的捻起长须来,“虽然我躺在床上不事生产,但我这脑袋可一刻也没闲着。”
见爹亲笑嘻嘻的指着脑袋,不正经地朝他猛眨眼,管扬晏忽起一阵不祥之感。
“爹,见您无恙,孩儿也就放心了。晚点儿我还得去棉花厂看成品,帐房堆了一叠田租及丝绸出单待看,明儿个还有造船的老师傅欲拜访……”
“等等──”见他迈开步子往门口走去,管东进不慌不忙的一喝,“扬儿,你别想藉口遁逃,为父我可是有正经事想与你商议。”
管扬晏的双手触上门拴,面无表情地吐出怨气:“爹,您每次都说有正经事,但您的正经事不外乎是要我为您解围,踏出房去跟大伙儿宣布,您再一次安然度过难关了。”
“扬儿,你要为父的辩解几次?我的脑子可不曾停歇过,为的是要茁壮我们管家,让我们管家成为广东地方最大的富豪……”
“不可能。”管扬晏转身面对总是怀有雄心壮志的爹亲,一字一句的剖析局面,“现在广东的商家,纷纷加入商帮以维护己身利益,再加上朝廷所颁布的禁海令,两方冲突已越演越烈,若再未加改善,只怕政商会爆发冲突,到时谁也讨不了便宜,而我们安分守己的商家也别想趁乱打劫,安稳固本才是当务之急。”
“怎么,商帮又来拉拢我们加入了?”
这年头政商两界乱成一团,两方都想稳固己身局面,于是一波波冲突不断发生,局势越加动荡不安。
“嗯。”管扬晏点了下头,“不过孩儿已经回拒他们了。”
“不管回拒多少次,不死心的家伙永远都不会死心。”管东进理智的分析一切,“扬儿,我想我们得做好心理准备,若是政商冲突继续发生,到时只怕我们身不由己,唯有加入商帮一途。”
管扬晏轻轻颔首,“我知道。只是现在并非加入商帮的好时机。”
“现在当然不是好时机,现下的商帮全是一窝强盗所组成,哪来的信用可言?眼下当然是保护好自个儿为上策。”管东进摇头晃脑,很是赞同儿子的决定,“商帮一事就此打住,今儿个我有要事与你商量。”
“爹,请说。”绕了一大圈,爹亲终于想起正经事了。
管东进捻着长须,一双精目在他身上来回打量,“扬儿,我记得你今年已是二十有五了。”
“是。”仅仅一句,管扬晏已明了爹亲之意,“爹亲想为孩儿作主婚事?孩儿婚事本该由爹亲及娘亲决定,无论爹亲为孩儿相中何家千金,孩儿都无异议。”
“你没异议?”管东进一个瞠目,有些失望的垂眼,“唉──不知是否我把你教养太过,随着你长大成人,你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少,就连性子也无趣得很,一点也不像你老爹我──”
“爹,孩儿尚有要事待办……”管扬晏言下之意即是──您有话快说,不要糟蹋宝贵光阴。
“我曾帮你定了门亲事,想来也该履行诺言了。”管东进赶忙切入重点。
“爹,您所指的亲事是与戚家的联姻?”
提起位于城南的戚家,广州城内无人不知,十多年前戚家名噪一时,家大业大直逼位于城东的管家,直到某夜遭歹人灭了门……
据闻,自那夜后,戚家小小姐保全了小命,却自此失了踪影,如今也不知她身在何方……
每每提起遭歹人灭门的戚家,管扬晏总会莫名地想起戚家可爱的小小姐,犹记得小时候,他们曾见了几次面,她的脸颊既白嫩又润红,常令他一捏就上了瘾。
“你还记得?正好!”管东进拍了记大腿,“这几年我辗转托人打听戚家小姐的下落,终于有了消息,我已派了家仆去接她回广州,打算让你们择日成亲,一来可慰戚兄在天之灵,二来可完成我对戚兄的承诺,三来可以……”
“顺理成章接管戚家的家业。”爹亲的老奸巨猾他岂会不知?“爹,戚家家业大半已落入戚伯父的结拜义弟手中,试想他会乖乖把产业交出来吗?”
“为什么不?戚家小娃才是正统继承人,他不过是打着戚兄义弟的名号才能在广州生存下去,如今我将正统继承人迎回广州,戚家的家业也理所当然要由我们管家来管。”管东进越想越得意,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扬儿,若是管家与戚家家业相互结合,我们就成了广州的商霸主。”
“是是是,正好遂了爹亲多年来的心愿。”
“唉!”管东进忽地收敛笑容,重重哀叹一声,“当初戚家发生灭门惨案时,我本想插手助戚家一把,但是当时为了海上贸易之事,与官府弄得不甚愉快,再加上戚兄的结拜兄弟介入,真教我无法伸手相助。”
“爹,事情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忆起往事,管东进仍是懊悔不已,“我本想好生照料戚小姐,不料……一天的时间不到,戚小姐便与奶娘失去了踪迹。”
“爹,您毋需自责,如今不是让您找着了戚小姐吗?再者,这些年您不也维系着与戚家的生意往来,好让接手的庄奇不至于将戚家产业弄垮。”
“说真的,这些年来庄奇也将戚家的产业打理得有条不紊。其实庄奇是个人才,只是缺少了一个机会,当戚家灭门后,他便抓住这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爹,你在暗喻啥?”管扬晏挑了下眉,感觉出爹亲话中有话。
“我只是猜想戚家灭门一事是否与他有关?但……这事已过多年,再去翻旧帐也无益。”管东进打住话题,不想再深入追究。
“爹说的是。”管扬晏乖乖遵循爹亲的决定。
管东进横了他一眼,“扬儿,我将管家交予你,你务必要将管家家业发扬光大,如今若能加上戚家助力,咱们父子俩就会成为广州的商界传奇。”
管扬晏神态冷淡的瞅着爹亲的恣意畅笑,淡然道:“爹,我明白。孩儿可以告退了吗?”
管东进笑声刹止,不悦地撇撇嘴,“扬儿,你这孩子真是无趣,你就要当新郎倌了,你不开心吗?”
“开心。戚家小姐何时抵达广州?”他话锋一转。
“就这一两日,据说她在远亲家中过得不甚愉快,想想我接她回广州也是功德一件,重要的是……她的嫁妆丰厚得很。”
见爹亲唇角又微微扬起,管扬晏弯身一福,“爹,孩儿告退。”
这一回,他头也不回地跨步出房,往帐房走去。
途中,他瞧见了花园中的傲梅绽放,不禁停下步履,脑海间倏地浮现了一张爱笑的童颜。
记忆中,她总是绑着圆髻,系上了红彩带,映衬出她双颊的润红;菱形唇瓣总是柔柔噘起,以娇嫩嗓音喊他扬哥哥,每每见到他就拚命往他怀里头扑……
“染冬……”凝望着高洁绽放的白色花苞,管扬晏不自禁唤出埋在心中已久的名儿。
他记得她有一个好美、好美的名字,还有一张爱笑的脸庞,多年不见,她现在是何模样?是否依然爱笑?
“少爷。”在回廊瞥见主子身影,总管元泽夏忙疾步上前。
这一声叫唤惊动了陷入往日回忆的管扬晏,他脸色一凛,沉声说道:“泽夏,帮我挑个黄道吉日。”
“好。”元泽夏咧唇一笑,俊朗的面容除了笑之外无其他表情,“不知少爷为啥要挑黄道吉日?府中谁要办喜事?”
“我要娶亲。”管扬晏淡然地扔下一句,却震慑住满脸笑颜的元泽夏。
“什……什么?少爷要娶亲?!我怎么不知道?”他连忙迈开步履追上主子,“少爷,是哪家千金这般好福气?少爷,喜衣的样式、喜宴的排场,还有聘金、喜饼等等……少爷,你倒是说句话啊!”
伴着元泽夏的惊呼低喊,管扬晏依旧沉默,任由元泽夏尖昂的嗓音传遍整个回廊,而院中的白梅仍静静地绽放,展露娇美傲姿──
街上的商家因年关将近,纷纷打起价格战来,希望可以在年关前大捞一笔,过个好年。
一辆马车风尘仆仆的驶进城,转眼间来到热闹大街,坐在马车里的人,不安于室地伸出一只嫩白小手,轻轻撩开布廉,清灵大眼藏于廉后,偷觑着街上闹烘烘的景象。
坐在一旁富态的妇人赶忙拉回她的小手,正色训斥:“小姐,天冷。”
被唤作小姐的女孩儿有张俏美纤白的容颜,颊边浮现两朵润红,教人见了不由得心生怜惜。
戚染冬羞怯地咧唇一笑,巴掌大的小脸盛着兴奋光采,一双大眼闪烁着晶莹波光,双手欢喜地比比外头后,又双掌合十作哀求状。
“不行!”妇人摇头,“虽然这儿比北方温暖许多,但你的身子一向单薄,进入广东省界时,你还染上了小风寒,好在南方温暖的气候让你及早痊愈,否则我怎么跟管家少爷交代?”
提起管家少爷,戚染冬嫣红的双颊顿时浮现羞赧,垂下的眼藏着一抹复杂心思,笑颜渐渐在娇美面容上消失。
一旁的妇人见状,连忙拉起她的小手握于掌中,“小姐,我知道你一定又想起老爷、夫人了,不过回来也好,这儿毕竟是我们的故乡,也该回来了……”
戚染冬茫然的点了下头,所有想说的话全卡在喉间发不出来。
倏地,马车莫名剧烈簸动,接着失去了平衡,妇人眼明手快地护住主子,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