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模糊的身躯,当她数到第三百四十三的时候,天帝冷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问越山一脉,此次大获全胜深得君心,可求什么奖赏?
然后她听见身边的师傅,用了从来没有用过的恭敬声音说,越山一脉本就是保护神族而生,不敢求奖赏,倒想求一份恩典,幺徒灵鸢,年方二八,尚未婚配,可否求得天帝觅一良缘,赐下婚约?
一番话落,神殿静默,面面相觑的众人之中,唯有天帝一人,神色如常,开口,声音轻且冷:“即是上神开口,灵鸢神女也实属难得,朕揣度上神的意思,神女,便配给太子如何?”
咣当一声,静默的大殿之上一声异响,清醇的酒水溅落一地,她呆呆一下抬头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高位之侧,一袭白衣容颜青隽的男子正僵硬的站在那蟒图镶花的金座之上,先是惊诧,再是惊怒,然后居然忍下来了,那与天帝有着三分相像的凉薄面容上激起一股阴郁怒意他一抬眼在人群之中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她,用那双皇族特有的碧蓝色眼睛狠狠剐了她一眼,那一眼,如果有实体,她想她必定已经血溅当场,死得,比她见过的所有尸体,都要惨烈。
她低头,并不言语,听着身侧师傅站起来,诺诺直到不敢,只是那声音里压抑着的激动连她都听得出来,天帝有怎会错过?然后那冰凉如水的声线再一次弥漫上全身,带给她的只有冷意,天帝说:“这有何不敢?神女立下大功,本该嘉赏,待到战事平息,就让夙寰迎娶灵鸢,为正妃。”
当晚,锵锵的马车载着他们回越山,路途遥远,马车破旧,越山的一切都是很老旧的,连兵器都是,一路被鄙视,一路被嫌弃,却是这样的越山,拼死保护着那巍峨神殿之中,连血都没有见过的神官们。
回去的一路,师傅情绪都很高涨,介绍着车外的风光,谈论着大殿上的气派,看着这样的师傅,她不会告诉他她一路上受了很多白眼和鄙视,遇到了更多的回避和冷待,负责给她添茶水的小仙女因为讨厌她身上会有血的味道,一次都没有经过她身旁,坐在她身边的大肚子神仙,从最开始就一直斜眼瞥她,在天帝下令将她赐婚给太子之后,他挑着八字小胡子,第一次正眼瞪了她一眼,阴测测的笑弯了绿豆眼…
但是这一些,其实都无所谓,她只是觉得,越山已经被遗忘了太久,师傅需要这一场风光,所以她心里是高兴的,虽然她一直没有说话,然后,就在那马车快行到山门的时候,她原以为已经酒意上头睡过去了的师傅却是喃喃开口,说了一句梦话…
他说,鸢儿丫头啊,你一定不开心,为师给你求的赐婚,对不对?太子?呵,太子…那种养在深闺手无缚鸡之力的瓷娃娃怎么可能配得上我们鸢儿?!可是啊,可是…为师,是真的没有路可选了,你的灵力已经暴露,将来,必定会成为征战的工具!越山落寞,为师护不了你,只能趁着还有一个口气在,给你求一个婚约,到时你嫁入皇族,便不得摄政,再也没有人能逼你上战场,你性子稳,在哪里都能过得开心的,对不对?而且皇族的地方多好,锦衣玉食,金碧辉煌,嗯,今日看那些个小仙女,一个个浓妆艳抹的没有一个比得上我们鸢儿漂亮,到时候你穿上华服,往那金殿里一坐,嗯,绝对是最漂亮的!
这一遥想就彻底想远了,想得那晃晃悠悠的大胡子脑袋上都是眉飞色舞的神采,那双眼却是始终闭着,看似半醉半醒,直到最后下了车,被师兄们搀回房间弄上床,她静立在床头等了一会儿,那双眼,却最终都没有睁开看上她一眼。
她知道,师傅是不敢看她,她也知道,师傅心里很清楚,嫁给太子,入住神殿,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只是这短短一年的时间,她学到的东西,比起之前十五年的时间都要多,她知道,即便是神,能力也是有限的,也会心痛也会无奈,也会自责到早生华发。师傅有多大?至少比那高台之上的天帝年轻不少,但是那蓬蓬松松的络腮胡子里,却是长出了越来越多白色的根须,她低头,借着昏暗的灯光望上那些银白,想着有一天如果这些胡子全部变成了白色会是什么样子,想着就觉得不好了,到时候还是逼着师傅剃光了好!
然后她转身走了,最后一个离开,轻轻带上房门,出门后仰头望上天空,看着天上繁星点点,想到了年幼的时候师傅给她讲得一个故事,说地下死去的灵魂都会慢慢升上天际,成为天边的一颗星,她看了一会儿,心里暗暗下了决心,无论星星有多好看,她绝对,不会让师傅成为其中的一颗。
那一晚,她明明,是这样的坚定的…
所以,直至那颠覆了所有的一刻来临,直至那一日,兵荒马乱,血染长沙,她因一步之差算漏了奇袭,最终被那只精锐部队突击到了帅营之下,那一日,她手握长剑拼死砍杀掉一名被魔族障眼法拢获了心神倒戈相向的神兵,温热的血溅上脸颊的那一刻,她恍惚发觉原来亲人的血和敌人的血,是一样的…恍惚之间,她惊惧抬眼,神旗飘扬之间,一瞬对上的竟是下方那双淡望而来带着傲睨和寒意的金瞳,敌军主帅,魔族君主,为什么他不在前方指挥主力,却是会和奇袭部队一起杀到这里?!
擒贼先擒王!脑海之中闪过这一个念头的时候,她已是一瞬扬起长剑跃下高台,急速攻去!她想,他既然敢来这里,就应该做好了准备,她对他,自然也会抱有同样的念想!
魔刃对上神兵,那一刻灵气相撞带起的是掀飞周围一切活物的暴虐之气!短兵相接,她从来都只会硬攻,没有过多的技巧,铁剑挥舞带起的狂风搅动着漫天黄沙渐渐模糊了视线,只是她永远都能看清那双眼,如星辰般耀眼,如寒夜般冷寂,他们之间已经交手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是她奋力强攻,他轻巧躲避,只是那再轻巧的躲避背后都是认真的计量,否则不会在她少有不慎的时候他就能一瞬发起攻击,每一次,都是刁钻阴狠的角度!
神族所有人都在传说,说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和魔君抗衡的人,却是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如果他真的认真了打,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为什么不认真?他不是要踏平神族,一统三界么?为什么要在她这里浪费时间?又或者,其实天上那日日鼓吹的魔族威胁论根本就是主观杜义,他要的,其实不是最终的胜利,他要的,只是一场场拼杀,一次次干掉强劲的对手,这是一个追求杀戮快感的人,而她就是他最近瞄上的猎物,因为还比较好玩儿,所以不舍得一下玩死…
想到这里,她心里轻叹了口气,为着自己这总是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她不爱说话,却是想得很多,不能分心了,不能分心!想着,下一刻,她一瞬凝起灵力来幻化出来神鞭开始双手作战,长剑硬气,神鞭阴软,两者配合得益,便可以产生最大的杀伤力!正是这样想着,却是忽然感觉身侧黄沙曼舞的地接一瞬有一股灵气急速袭来,那是神族的灵力,却又隐隐带着异样,那个灵力是她所熟悉的,儿时,曾经很多次,这样的灵力在她面前劈倒过小树方便她砍柴,炸出过鱼虾给她加餐,在师兄们调皮欺负她的时候把人吊起来打,还有让她记忆最最深刻的那一次,是那灵气集结在手心,映上她的眉眼,说鸢儿丫头,你是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样子,打架什么的事情你不能参与,师傅知道你能干,能干也要藏着掖着点知道不,不然太剽悍了怎么嫁的出去?我们家可没什么嫁妆送嫁哈~
调侃的,严厉的,自豪的,温暖的,所有的这些话语伴随着这股灵力朝着她一瞬袭来,那一刻,她转身望去,竟是忘记了闪躲,直到看见那黄沙之后一瞬闪烁的寒铁大刀,直到那带着戾气温柔不在显然失控了的双目直直看入了双眼,她还是没能躲开,一动,都动不了…
冰冷的刀锋一瞬插入肩脊的那一瞬,她只觉一个猛烈的拉力拽着她的长鞭把她狠狠扯了一把,正是因为这个拉力,她才没有被那柄大刀直接穿透胸膛,她呆愣着抬眼,看着眼前那铜铃一般瞪圆的大眼睛里戾气一瞬散去带起一抹无措,然后师傅猛然松手露出了见鬼的表情,他看见了她伤口渗出的血。
师傅他,是被控制了,她记得今日奇袭的魔族军队里有一个擅长用幻术的人,可以操控人心,可是这样的幻术明明少有灵力之人都能地域,为什么师傅会中招?她疑惑抬头,想要过去,却是一动就锥心的疼,紧接着,倏然一阵冷风袭来,裹着黄沙刺痛了她的脸,她突然闻道了一股怪异的味道,那是,酒。
喝酒了么?师傅…喝酒了?她抬眼,对上那双惊惧而自责的眼,证实了心中的猜想。呵,两军对战,主将却是临阵醉酒?这样的事如果传出去,这一场战役,如果最后输了,天帝追究起来,越山可怎么办?师傅,可怎么办?责备都已是没有余地,战场之上凶险难当,师傅醉酒伤了她,情绪已在崩溃边缘,必须要让他振作起来,必须,要让他清醒过来,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她这么想着,忍痛往前挪了一步,却是刚刚一动,手中的长鞭却是一紧将她往后扯去,她惊了一惊,回头一看,发觉鞭子的一端竟是握在那人手里,他轻轻偏着头,微挑着眉眼看她,一双金瞳艳致无双,那个表情似笑非笑。
她这才惊觉自己才是不清醒的那个,居然把最危险的人忘记了!
方才那一刻,那千钧一发生死瞬间,居然是他扯了她一把?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救她?心中一瞬泛起疑虑,眸中再也无法保持淡定,那样轻微的波动落入金瞳之中,下一刻,他突然笑了,笑着,反手抽起长鞭狠狠甩了过来!
她摔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背上的鞭伤火辣辣的疼,却并非致命。这样好的机会,他早已可以杀她一次又一次,为什么偏偏放过她?脑海之中那冰冷金瞳一闪而过的瞬间,一个恐怖的念头重重砸上心田,她惊得猛一抬头,眼睁睁的看见那抹黑色的身影已经缓缓走到了跪在地上万念俱灰的男人身旁,他的手里,魔刃换成了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那是师傅的神兵——弑天!
——不要,不要!
她记得,当时她一定吓得叫了出来,她不记得,当时她有没有再说更多的求饶的话…但是她一定哭了,十几年来第一次,她发觉原来她也会哭的,原来她也会这么惊慌失措把所有的情绪都摆在面上…然后,她看着,那双永远冰冷的金瞳淡淡转了过来,里头带上了一抹她第一次见的绚烂色彩,仿佛也在说,原来,你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啊~那一刻,恐惧一下席卷全身,她心知自己怎么求都没有用了,因为他就是想看她这个样子,他不杀她,就是想让她看着自己最亲的人惨死在自己面前,所以他一定会动手,一定会动手!
但是她还是哭着拼命爬了过去,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和心神,一寸,两寸,三寸,第三寸的时候,那劈开了狂风的大刀已是一瞬斩下,她一瞬仰头,温热的,甜腥的,红的发黑的鲜血一下飞溅而来溅了她一声,她瞪圆了双眼坐在一片血污之中,看着那无头的身躯到底,看着那断裂的脑袋滚圆,看着身前狂风之中,乱发飞舞的男人回过头来淡淡望上她的眼,然后,嘴角轻扬,露出了一抹,清浅的笑。
“…不要,不要!师傅…不要杀…师傅,师傅!”
喃喃的声线,从干涩的喉头一瞬溢出,低哑的哭意,伴着尖声的悲鸣。阿零,阿零?耳边,似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