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的门外,摆好磨刀轮,开始磨刀。
大人开始围到老人身边时,小孩又回去玩他们的游戏。一名女孩站在圆圈的中央,用一只手遮住双眼,想抓住其他跑走的小孩,孩子们一边打拍子一边唱着:
蒙起眼睛黑压压,
去哪呀?去哪呀?
四面八方,在这呀。
匠贩依序和每个人交易,有时一次和两、三人做生意。他以利刀交换钝刀和一枚小硬币,贩卖剪刀针线、铜锅、瓶瓶罐罐,妇女们买这些东西回家后都会迅速藏好。他也卖钮扣、肉桂粉、盐包,提努耶的莱姆、塔宾的巧克力、艾卢的抛光牛角……
大家交易时,小孩还是一直唱着:
有无看到无脸人?
到处移动如鬼魂,
有何打算,这伙人?
祁德林人,祁德林人。
寇特猜测那些旅人已同行一个月左右,习惯一起上路,但还没熟到为小事争吵。他们浑身散发着尘土与马匹的味道,对他来说却有如香气一般。
最棒的是多了喧闹声,皮革嘎吱作响,男人谈笑风生,炉火烧得噼哩啪啦,女人卖弄风情,有人甚至踢倒了椅子。道石旅店在静谧许久后,第一次这么热闹。即使这其中蕴藏着宁静,也因为太过隐微而难以察觉,或说是隐藏得太好。
寇特享受着身处其中的感觉,他一直没停下动作,就像看着一台大型的复杂机器。有人点酒时,他就立刻奉上,适时适度地交谈聆听,为笑话大笑,愉悦地和人握手;一手扫起吧台上的钱币,仿佛他真的很需要那些钱似的。
到了唱歌时间,大家把自己最爱的歌曲都唱遍了,却仍意犹未尽。寇特从吧台后方带着他们打拍子。他顶着一头火红的头发,唱着〈匠贩之歌〉以及很多大伙儿从未听过的诗歌,大家都不以为意。
◇◇◇◇
几个小时后,交谊厅里洋溢着温暖、欢乐的气氛,寇特跪在炉边添柴火,这时有人在他身后说话。
「克沃思?」
旅店老板转身,带着有点困惑的微笑,「什么?」
是其中一位穿着体面的旅人,他犹疑了一下。「你是克沃思。」
「是寇特。」寇特以一种母亲对待孩子、旅店老板应付醉客的宽容口吻回应。
「无血克沃思。」那人就像顽固的醉汉般不愿放弃:「你看起来很面熟,我却一时想不起来。」他骄傲地笑着,用手指轻敲鼻子,「后来我听到你唱歌,就认出是你了,我听你在伊姆雷唱过一次,就泪流不止,我在那之前和之后都没听过像那样的歌,令我伤心欲绝。」
那年轻男子讲的话愈来愈混乱,但他始终一脸认真,「我知道可能不是你,但我觉得应该是,即使……但谁还有你这样的头发?」他摇摇头,想把话讲清楚,却依旧含混。「我看到你在伊姆雷杀他的地方,就在喷泉边,圆石全都碎了。」他皱眉,强调那字眼,「碎了。他们说没人修补得了。」
那名棕发男子又停了一下,眯起眼想看个仔细,他似乎对旅店老板的反应很讶异。
红发老板笑着说:「你是说我看起来像克沃思?那个克沃思?我也一直这么想,我旅店后方还有一幅他的版画,我的助理还为此取笑我,你可以跟他重复你刚对我说的话吗?」
寇特把最后一支柴火丢入火炉,站起身来,但他移步离开火炉时,一只脚扭了一下,让他重重跌落在地,也推倒了椅子。
几位旅人连忙过来,不过寇特已经自己站起来了,他挥手请大家回座。「没事没事,我还好,抱歉惊动各位了。」他笑着回应,但他显然受伤了,脸部表情因疼痛而僵硬,整个身体靠在椅子上撑起来。
「三年前夏天,我穿过古蔼林时,膝部中箭,此后膝盖就不时出状况。」他皱着眉,伤感地说:「这是让我放弃外头好日子的原因。」他轻抚着扭曲的脚。
一名护卫说:「要是我,就会敷个膏药,不然会肿得厉害。」
寇特又摸一下脚,点头说:「我想你说的对。」他转头对着在壁炉边稍微摇晃身子的棕发男子说:「孩子,可以帮我一下吗?」
那男子默默点头。
「只要把烟道关起来就好了。」寇特指向壁炉。「巴斯特,可以请你扶我上楼吗?」
巴斯特连忙过来,把寇特的手臂放在他肩上,他们穿过门,上楼梯,每走一步,寇特都紧紧靠着他。
「膝部中箭?」巴斯特低声问:「你真的觉得稍微跌一下很丢脸吗?」
「幸好,你跟他们一样好骗。」他们一离开大家的视线,寇特就严声说道。又爬了几阶楼梯后,他开始低声咒骂,他的膝盖显然没有受伤。
巴斯特先是瞪大双眼,随即恢复正常模样。
寇特在楼梯顶端停下脚步,揉揉双眼,「他们其中一人知道我是谁。」寇特皱眉,「可疑分子。」
「哪一个?」巴斯特既担心又生气地问
「绿色上衣,棕黄头发,壁炉边最靠近我的那位。下点药让他昏睡,他已经喝了点酒,睡着没人会起疑。」
巴斯特马上想到:「给他吃『耐眠』吗?」
「不,用『漫卡』。」
巴斯特一听颇为讶异,但只是点点头。
寇特挺直身子说:「巴斯特,你听仔细。」
巴斯特眨了眨眼,点头。
寇特简洁扼要地说:「我是来自瑞连的有照护卫,成功保卫商队时受了伤,三年前的夏天右膝中箭,一位感恩的席德商人资助我开旅店,那人名叫迪欧兰。我们是从柏维斯启程的。你就不经意地提起这些,记好了吗?」
「我听仔细了,瑞希。」他一本正经地回应。
「去吧。」
◇◇◇◇
半小时后,巴斯特端了一碗东西到主人的房间,向他报告楼下一切顺利,请他放心。寇特点头,简单表示当晚他想独自静静,不想受扰。
巴斯特关上门后,表情担忧,站在楼梯顶层一会儿,思考他能做些什么。
巴斯特在烦恼什么,实在很难说。寇特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只不过,他的动作或许慢了一点,原本他眼里燃起的些许火花,如今也黯淡了,几乎看不见,或许本来就不存在也说不定。
寇特坐在炉火前,呆呆地用餐,就好像只是在体内找个地方存放食物似的。吃完最后一口后,他茫然地坐着,不记得吃了什么,也不记得滋味如何。
炉火啪的一声,让他眨了眨眼,环顾房间。他低头看着交叠在大腿上的手掌,过了一会儿,他举起手,张开手掌,好像用火取暖一样。他的手线条优美,手指修长纤细,他专心地盯着手指,仿佛希望手指能自己做点什么。接着他又把手放回大腿上,一只手掌轻轻托着另一手,继续盯着炉火瞧。他面无表情,动也不动,一直坐到炉火熄了,只剩微微发亮的炭烬。
他脱衣准备就寝时,火炉突然闪出火光。那道红光闪过他身体、背部、手臂的模糊线条,所有疤痕都是平滑的银色,像是身上的闪电,微微地勾起记忆。火焰闪光一时间照亮了所有新旧伤痕,那些伤疤都是平滑的银色,只有一道除外。
火光闪一下就熄了,一股睡意朝他袭来,仿如空床上的爱人正召唤着他。
◇◇◇◇
隔天一早,旅人就离开了。巴斯特负责招呼他们,解释他主人的脚肿得严重,无法一大早就下楼来。大家都明白了,只有棕发的商人之子听得一头雾水,他因宿醉得厉害,几乎什么也听不懂。护卫相视而笑,无奈地翻白眼,匠贩则是趁机训诫饮酒应该适量。巴斯特建议了几个不是很轻松的宿醉化解法。
他们走了以后,巴斯特负责打理旅店,没多少事,因为店里没半个客人,大多时候他都在想办法自寻乐趣。
午后,寇特下楼,看到巴斯特在吧台上用厚重的皮面精装书压碎胡桃。「早安,瑞希。」
「早安,巴斯特。」寇特说:「有什么事吗?」
「欧瑞森家的孩子过来问我们需不需要羊肉。」
寇特点头,就好像他早就想到这件事似的,「你订了多少肉?」
巴斯特扮鬼脸说:「瑞希,我讨厌羊肉,那肉吃起来像湿手套一样。」
寇特耸耸肩,朝门口走去,「我得出去办点事,帮我看一下店好吗?」
「当然好啊。」
在道石旅店外,通往镇中心的泥土路上空无一人,空气凝重。天上是一整片单调的灰云,雨看起来要下不下。
寇特走到对街铁匠坊的门口,铁匠理着平头,胡子又厚又密。寇特看着他小心用一对螺丝钉穿过镰刀片的固定环,把刀片稳稳地固定在弯曲的木柄上。「哈啰,卡雷布。」
铁匠把镰刀靠在墙边,「寇特老板,能为您效劳吗?」
「欧瑞森家的孩子也来过你这儿吗?」卡雷布点头。「他们的羊还是离奇失踪吗?」寇特问。
「有些不见的羊后来其实找到了,但被撕得一蹋糊涂,几乎就像切丝一样。」
「遇到狼吗?」寇特问。
铁匠耸耸肩。「这时节不大对,但还会是什么呢?熊吗?我猜他们是人手不够,想卖掉没办法好好看顾的羊只。」
「人手不够?」
「为了节税,他们无法再雇工人了。他家的大儿子今年夏初加入皇家军队,目前在莫那特对抗叛军。」
「是莫纳拉斯。」寇特客气地纠正。「如果你再碰到他家的孩子,请转告他,我愿意买一只半的羊。」
「好的。」铁匠露出会意的表情,「还有其他事吗?」→文·冇·人·冇·书·冇·屋←
「嗯,」寇特看往别处,突然觉得不太自在,「我刚刚在想,你有没有多余的铁棒。」他说话时没看着铁匠,「不必太精致,只要是普通的生铁就够了。」
卡雷布咯咯笑,「我不知道你会来,老马等人前天来我这里。」他走到一个工作台,掀起一片帆布。「我多做了几支,以备不时之需。」
寇特拿起一支约两尺长的铁棒,随意地甩着:「你真精明。」
「我是吃这行饭的。」铁匠沾沾自喜地说,「还需要其他东西吗?」
「其实,」寇特把铁棒轻松地放在肩上说:「还有一件事。你有多余的工作裙和一套锻铁手套吗?」
「应该有。」卡雷布犹豫地说:「为什么这么问?」
「旅店后面有片老刺藤,」寇特把头往道石旅店的方向一点,「我想拔掉它,以便明年辟个菜园,但我不想把自己弄得皮开肉绽。」
铁匠点头,作势请寇特跟他到店面后方。「我有一套旧的。」他一边说,一边翻出一双厚重手套和僵硬的皮革围裙,两者都有焦黑处,也有一些油渍。「看起来脏脏的,但我想可以避免你受伤。」
「这些要多少钱?」寇特问,伸手掏钱包。
铁匠摇头,「一个铜币就算很多了,这些对我或我儿子来说都没用了。」
寇特给他一枚铜币,铁匠把铜币塞进粗麻袋。「你确定你现在要做吗?」铁匠问:「已经好一阵子没下雨了,等春天融雪后,土地会比较软些。」
寇特耸耸肩,「我祖父总是告诉我,秋天最适合根除你不想再见到的恼人东西。」寇特模仿老人的抖音。「『春天充满生息,夏天他们又气势太旺,秋天……』」他往周遭看了一下变色的树叶。「『秋天正是时候,秋天时,一切都累了,等着死去。』」
◇◇◇◇
那天下午稍后,寇特叫巴斯特去补眠,他在旅店里无精打采地走动,做些昨晚留下的琐事,都没有客人上门。夜幕低垂时,他点上灯,开始无聊地翻书。
秋天应该是一年最忙碌的时节,但近来旅人稀少,寇特也深知冬天有多漫长。
他提早打烊,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