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通天,但他毕竟身为人臣,不可能悖逆主上,作出逆乱无礼之事。仲国今日愿做陛下与您的信使,请您至少先修书一封回于陛下,让他知道您尚在世间,以慰相思之苦吧!”
夫人听罢,即刻复信一封,又交给仲国一套女官宫装作为信物,一并交由其连夜带回京都。数日后仲国带着牛车与仆从,再度来迎。夫人起先不肯回去。但仲国声称天皇已在大内以外为夫人备下住所,绝不会为入道相国察觉,又一再相劝,夫人才点头上车,还返京都。
夫人回到京都后,与皇上度过了一段你侬我侬的平安岁月,期间诞下了一名公主。入道相国虽在朝中翻云覆雨,甚至强迫高仓天皇退位,让位于建礼门院所生的三岁稚子,但皇上因有夫人,聊相慰藉,便也渐渐释然了。圣上不在夫人身边时,也常常派遣仲国前来探望。一日,仲国如往常一般带来了圣上的恩赐,临行前忽然对夫人下跪请求道:“仲国有一事,除夫人外无人得以相助,请求夫人施以援手!”
夫人吓了一跳,连忙扶起仲国道:“大人与我及圣上有大恩,有什么请求尽管直说便是,何出此言?”仲国大人低头沉默许久,才堪堪道出事由:“不知夫人是否有所耳闻,平家之所以如此嚣张跋扈,是因为清盛早年曾从严岛大明神处获得了一把宝刀。此刀目前尚在六波罗内,但无人知道其具体下落。我听闻您曾与清盛长婿冷泉少将有过交往,请您魅惑少将,让他潜入府中,盗出宝刀,将霸权归回皇家所有!”
夫人一听大惊失色,连忙回绝。仲国大人继续恳请:“非仲国异想天开,竟然胆敢唆使主上的爱姬去勾引敌人,但现在事情已到了非同小可的地步。清盛那厮在朝中任意胡为,内宫之中则是建礼门院大权独揽,国中上下,俱是平家子弟斗富弄权的所在!如今上皇被废,法皇又遭幽禁,长此以往,恐怕天照大神⒅之子嗣江山都要易主!仲国斗胆,请督御前以皇家江山社稷为重,姑且抛开身家名节,为上皇窃取宝刀,重夺王权!倘若此事能够成功,想必陛下也是会谅解的!”
夫人听罢,左右为难,但拗不过仲国大人的苦苦请求,最终答应冒险一试。一日黄昏,夫人差我去向已升任大纳言的冷泉少将送信。我将夫人表达旧情的信笺交由冷泉大纳言,大纳言见信,果然欣喜若狂。原来他自尽未遂后受到入道相国训斥,又得知夫人失踪,心下黯然,早已对夫人不再抱有希望。今日得见手书,又是情笺,怎不是喜上眉梢,恨不得即刻相见。待到晚间,大纳言瞒着家人骑马出门,由我带路,寻到了上皇为夫人置下的处所。夫人虽答应仲国大人魅惑一事,但仍然谨记妇道之礼,隔帘与大纳言相见,共叙旧情,按下不表。
大纳言如此这般,与夫人私下幽会了数次,一日抚琴过后,夫人对其说道:“你如今虽身为大纳言,但实际上仍只是平清盛的一个傀儡。他平家满门如此专横,清盛过世后,难保他的子孙不会嫉妒你的高位,到时想取你这外姓之人而代之,便再没有人能够阻止了。你身居高位,如何能不为将来的前途和子孙的未来着想呢?”
一番话果然打动了大纳言的心思,夫人见大纳言沉默不语,继续劝诱:“妾身曾在大内听建礼门院说:‘平家的权势,俱是严岛大明神所赐,入道相国的宝刀便是信物。’倘若真是如此,不如将这把宝刀据为己有,这样平家所拥有的一切,便是你的了,而今后再没有人可以对你颐指气使,你也再不用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了。”
大纳言听后无话,与夫人闲谈几句后,便匆匆告辞。夫人等了十数天,再未见到大纳言来访,却等来了六波罗的兵马。夫人知道事发,沉着打扮后跟随官差前往六波罗平家府上,面见平清盛。我跟随牛车前往,一问之下,果然是大纳言窃刀未遂,反而告发了夫人,入道相国大怒,发兵前来捉拿夫人,一并问罪。
后来之事,我因不得进入平家府邸,故而只是听说——传闻入道相国一见夫人便惊为天人,色迷心窍,许下不追究不问罪之承诺,只要求夫人答应改嫁,成为清盛之妾。夫人严词拒绝,不惜犯相国一怒。后被迫前往清间寺削发为尼,再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闻之夫人遭遇不幸后,高仓上皇再度病重,很快撒手人寰。夫人得知,悲哀欲绝,也绝食诵经十数日,一瞑不起。我追随夫人落发,苦劝无果,只能为其料理后事。伉俪情深,本是一桩千古流传的美谈,然而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之中,也只是徒余一声叹息罢了。
五、常盘
常思人世,如仲夏之花,烂漫而无常。虽有盖世功名、倾城容貌,仍逃不过六道轮回之宿命。纵有“明眸祸水”、“京都第一美人”之名,但当适逢乱世之际,对于自身的命运依然如流水浮萍,难以把握。
妾身之名为常盘,源氏左马头义朝之妾,判官大夫源义经之生母。想当年,初入宫闱之际,正值豆蔻年华,虽只是九条院陛下的侍婢,但美名早已如宫墙边生长的樱花一般遍传大内。殿上人争相书写情笺,请求一近芳泽;云中卿驻足路上等待牛车经过,只为风过帘时能够一睹仙颜。无奈近卫天皇早逝,妾身未及临沐恩宠便遇上了保元之乱。到了如今,青丝白发,早已是红颜不在的垂暮之年。于月色凄清时回首往事,偶尔也曾抱怨天不作美,明珠遭弃。但一想到当年的种种不如意,俱是为了与他相遇,那即便再苦上三生三世,也是值得的了。
那一日,战乱初平,后白河天皇于内苑宴之松原中为凯旋的尊王义士们赐宴洗尘。吾等宫女侍婢,也得以在廊间帘下,偷偷一窥这些当世豪杰之风采。妾身躲在一株紫藤树下,手持小扇,远远便瞥见一众粗豪武夫中,唯有一人与众不同——那位大人身穿白色朝服,头戴折乌帽子,眉目清俊,似有郁结之色。此时正好身旁有人劝酒,他举杯之时,目光恰好扫见了站在远处的妾身。四目相投之时,妾身几乎感到心跳漏了一拍,连忙持扇掩面,匆匆退下。
后来之事,发生得如此顺其自然——妾身在宫中听闻讨逆功臣源义朝向主上请求九条院之侍婢作为赏赐,心中忐忑地从牛车上踱下,见到的却正是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影……宫中的荣华、曾经受封女院、宠冠后宫之类的梦想,此刻都不重要了。从此以后,妾身就只想着与眼前之人宿夜厮守,为其生儿育女,荣辱不离,直到白头。
可惜天不遂人愿,不久之后,夫君因为天皇封赏不均,又逼迫他杀死亲父及同族,举兵反乱。夫君战败被杀的消息随着隆冬的寒风一并传来,妾身虽肝肠寸断,但彼时吾已为亡夫诞下三子。长子今若刚刚七岁,幼子牛若尚在襁褓中。听闻帮助天皇平叛的平清盛正在大肆搜捕亡夫遗族,妾身不得不忍住眼泪,带着三个孩子逃入深山之中。
大和山的风真是冷啊,往日的仆役成群早已四散逃遁,唯有我孤儿寡母四人在皑皑白雪中艰难行进。双足都冻裂了,洁白的雪地中留下了一行行鲜红的足迹;两个长子都走不动了,幼子牛若更是啼哭不止,让人心烦意乱。勉强拖起三个孩子,几乎是在半昏迷的状态下抵达了宇多郡,藏匿于亲戚家中。如今想来,这大雪中连夜翻山的不可思议之举,仿佛是有神佛在暗中护佑,令妾身得以保留下源氏一脉。
只是祸事并未就此远离:平清盛那个卑鄙狠毒的小人,见搜捕不到我们母子,竟拘捕了妾身的母亲,想拷问她来得到吾等的下落!为使老母免于受苦,妾身不得不主动现身。然而面敌之际,妾身也并不是万念俱灰——那一日,妾身身穿绛紫宫衣,手抱琵琶,双目垂泪面见仇敌,婉转哀求留我骨肉一条生路。果然,平清盛这个好色之徒亦被妾身之容貌所惑,答应不杀吾等母子四人,但妾身需入六波罗侍其为夫,三子必须分开抚养,且必须出家。为了延续义朝之血脉,吾强忍心中之愤恨与嫌恶,一一答应下来,委身于敌,但立誓心中之贞节只为一人,一定要寻找机会,为夫报仇!
时光荏苒,转眼妾身在六波罗中便度过了十余年的岁月,期间虽为平清盛诞下一女廊下姬,但心中的复仇之火一日未曾熄灭。于适逢清盛期间,妾身从平家人那里得到了一个了不得的传闻:相传平清盛之所以能获得如今的高位大权,全是仰仗当年从严岛大明神那里获赐的一把宝刀。此刀我于侍寝时曾经见过,是一把银色丝边的小长刀。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妾身当时并没有去触动宝刀,而是暗暗记下了宝刀的样子,暗中用积攒的首饰财产请刀匠打了一把相似的小长刀,再伺机偷入清盛卧室,换出了那把宝刀。
宝刀既已到手,妾身便将其藏在盛放米饭的竹筒内,托人带给了在鞍马山中修行的幼子牛若——三子之中唯有其坚持不肯削发,妾身虽不能亲自抚养他,但从传信的鞍马山寺僧口中隐隐感知,此子言行颇有其父当年之风。为恐牛若之异状为清盛所觉,妾身私下授意寺僧禀报清盛:牛若也已出家,法名遮那王,正在山中安详修持,并无二心。
牛若长到16岁时,在化身黄金商人的义朝旧部帮助下,逃入陆奥,投身藤原秀衡帐下,行了元服之礼,得名义经。彼时妾身已年老色衰,被清盛厌弃,赐予家臣藤原长成。昔日名动京都的美人,如今被人当做随手抛弃的玩物,心下虽有不忿,但比起日日铭记的深仇大恨来,这些屈辱已无足挂怀。妾身日日祈祷,吾子义经能为父报仇,肃清平家满门,重振源氏之威风!
战事初期,的确如我所祈求一般,义经与其异母兄长源赖朝结盟,集结奥州勇士,响应已故高仓宫与源氏三位入道赖政之令旨,起兵讨伐平家。养和元年,清盛病死,义经率兵突入一之谷、攻下屋岛,势如破竹;最后更是在坛之浦覆灭平家满门,报了先父血仇!常盘此时虽是飘零之身,但也深感快慰,哪怕即刻横死入灭,也无愧于夫君所托了。
然而妾身未曾想到的是,吾儿义经的战功与人望,竟然会引来其兄长赖朝的嫉妒!平家覆灭后不久,赖朝便以义经私自受封官职,拥兵自重为由,要求法皇下旨追讨义经!同时,从九州方面又传出挑拨离间的谣言,说义经藏匿有平清盛掌握武家天下霸权之宝刀,更是坐实了其叛逆罪名!吾子年仅而立,便被亲兄逼迫自尽,吾作为娘亲费尽心机为他夺来的宝刀,却成了促使他被害的凶器!造化弄人也!神佛在上,为何要如此折磨妾身呢!
六、维盛
忆往昔亡父在时,时常引用我朝与唐土史料,告诫吾与众兄弟不可骄横;须时刻谨记万物不可过茂,过茂遭损;万事不可盛极,盛极必衰。当时尚自懵懂,只是付诸一笑,今日想来,悔不曾谨遵亡父教诲,以至今日也。
在下小松三位中将、平氏维盛,已故内大臣重盛长子,已故入道相国清盛之孙,如今只是一介亡命天涯的行脚僧,孑然一身,飘零海上,空茫无寄。往昔平家权倾朝野之际,吾与诸兄弟帽簪樱花,足踏青海波舞,仆役簇拥,高朋满座,真有如一场幻梦一般。
自祖父亡殁之后,平家的祸事便一件接着一件发生——先是木曾义仲⒆领兵叛乱,占领京都;平家人被迫西迁,后又在一之谷接连遭遇源赖朝、源义经奇袭,兵败如山倒,如今只剩下屋岛一处苟且存身。逃离京都之际,我因不忍妻儿同遭流离之苦,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