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跑了多久,她忽然觉得周围的景色有些熟悉,连这条青石板路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想法令她惊诧莫名,她不由得缓缓停下步子。
这个时候,一个高大的人影迎面跑来。
她心中一紧,想要跑进林中躲起来,那人影已经近了,却仿佛没有看到她一般,怀中抱着一个身材矮小纤细的人,从她身边快速跑了过去。
白小舟心中一片冰凉。
那个人她认识,那是她的父亲,而他怀中所抱的,是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小女孩。
她转过身去,几十米开外,青石板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瓦屋,屋前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摆满了筲箕,里面铺着一层药材。借着月光,她看见空地上还跪着一个人,那人怀里抱着个婴儿,冲着屋内不停地磕头,磕得咚咚作响。
“师傅!”白修谨看也没看那磕头的人一眼,疯了一样大喊,“师傅,快来救救小舟啊!”
白小舟如遭雷击,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想起来了,这里是外公的家,这条青石板路她小时候走过很多次。
瓦屋的门开了,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走出来,看到他,白小舟只觉得喉头发甜,鼻子发酸,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外公啊,那是她的外公啊。
她还以为,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外公卫天磊看见血淋淋的小女孩,顿时黑了脸:“出了什么事?”
“是车祸。”白修谨哽咽道,“小音已经……”
卫天磊沉默了半晌,哪怕隔得这么远,甚至隔了好几个时空,白小舟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所浮现的惆怅和无可奈何,仿佛在一瞬间,他高大的身影就变得佝偻,变得更像个老人。
“是福不是祸……”他喃喃念道,“是祸躲不过啊。”
白修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道:“师傅,求求你,救救小舟吧,医生说她的手保不住了,他们说要给她截肢……小舟不能残废,她还这么小,她还有大好的人生。”说到后面,他已经泣不成声了,白小舟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这样号啕大哭,在她的记忆里,父亲一直像一座山,他有时慈爱,有时严厉,却从未哭泣过。
“我能治好她。”跪在地上磕头的那个年轻人听到有人说话忽然跳了起来。这个人不过才十四五岁,面目清秀。“卫先生,只要你能治好我弟弟的病,我就一定能治好她。”
卫天磊回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夏少爷,我已经跟你说过,你弟弟的病是从前世带来的,他前世作孽太多,今生本该沦入畜生道,虽然使用邪术强行转世为人,但留下了天谴,今生合该瞎眼、聋耳、失声,这是他的因果,我不能治。何况你虽然天赋异禀,生了一双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的手,但并不能让人断肢重生。回去吧,等你弟弟还完了上辈子的债,来世或可得到解脱。”
说罢,他让白修谨把小女孩抱进去,不再理会姓夏的少年。少年绝望地看着他,膝行两步,哭道:“卫先生,求求你了,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能治好我弟弟,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啊,哪怕是要我的命,我都会双手奉上。”
卫天磊步子一顿,缓缓转过身,盯着他看了半晌:“你……真的可以连命都不要吗?”
白小舟浑身发冷,她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那些真相如同锥子一样戳在她的心里,将血肉戳出一个个血窟窿。
少年大喜:“只要能救我弟弟,我不怕死。”
“如果比死还要可怕呢?”
少年抱着弟弟的手紧了紧,咬了咬牙说:“我不怕。”
卫天磊叹息:“罢了,罢了,我一辈子都没有做过什么问心有愧的事,今天就为了我这小外孙女,破例一回。夏少爷,把孩子交给修谨,随我进来吧。”
屋中阴暗无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儿。卫天磊从箱子里翻出一只瓷瓶子,将里面的油脂倒进油灯之中,打火点上,幽幽一豆火光驱散了满屋的黑暗,暗香浮动,白小舟抽了抽鼻子,脑中闪过一个词:肉香。
第三部 第二十九章 麒麟油
“这是麒麟油。”卫天磊说,“是用麒麟的油脂炼制而成,这东西丧阴德,唉,真没想到我真有用上它的一天。修谨,你要将这油灯看住了,绝对不能让它熄灭。”
白修谨点头称是,卫天磊又让他准备一个大水缸,将院子里晒的药草全部都收进水缸之中,灌满水,先架火烧沸,待水凉透,才将浑身是血的小女孩放进去,浑身浸在药水之中,只留着一张脸浮在水面上。白小舟站在水缸边,看着年幼的自己,手心里一片冰冷,那无数次迷蒙的梦境与这一刻重叠,令她如坠梦魇。
白修谨也站在水缸旁,麒麟油的光照得他脸色惨白:“师傅,您要用祝由之术?”
白小舟悚然一惊,祝由术是一种盛行于远古的巫术,它曾经是轩辕黄帝所赐的一个官名,借符咒禁禳来治疗疾病,“祝”者咒也,“由”者病因也,连中草药也曾是祝由术中的一环,正所谓:“上古神医,以菅为席,以刍为狗。人有疾求医,但北面而咒,十言即愈。古祝由科,此其由也。”
祝由之术很早就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白小舟对这种巫术并不了解,只是依稀记得在外公的笔记本里看过。外公年轻的时候,曾跟随一位祝由巫师学过此术,也曾用它救治过人,但这种法术毕竟已经算是旁门左道,有损修为,几十年来,他再没用过。
一切准备停当,卫天磊也换上了一身用孔雀翎扎成的奇怪斗篷,他郑重地问那个少年:“夏少爷,你想好了吗?”
少年似乎已经猜到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可怕后果,脸色发白,身子微微颤抖,他抬头看了看白修谨怀里的女孩儿,垂下眼帘:“我、我真的会生不如死吗?”
“你天赋异禀,我也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也许不止是你,连我,甚至小舟,都会受到影响,这是一场豪赌,我们都是赌徒。”卫天磊的脸上浮现出难以遮掩的悲怆,少年的眼圈红了,低头垂目。良久,他的身子不再颤抖,抬起头,一双星眸中坚定无比:“卫先生,开始吧。”
“不后悔?”
“不后悔。”
“好。”卫天磊轻轻抚摸他的头,“好孩子,那孩子有你这样的哥哥,也不知是上天之德,还是苍天无眼。”他让少年在床榻上,将一种淡红色的液体抹在他的双手之上,“会有些疼,你要忍着。”
少年眼眶有些湿润,闭上双眼,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麒麟灯在屋中间的小圆桌上静静地燃烧着,没有一丝风,卫天磊身体一动,仿佛一只即将飞升的仙鹤,身手矫健,竟围着那桌子跳起舞来。
那是一种白小舟从未见过的舞蹈,动作古拙,与农村乡间的跳大神不同,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股强大的气势,有些像日本传统舞蹈,又有些像中国的古刀术,孔雀翎所织成的斗篷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起伏舞动,现出光怪陆离的幻象,仿佛无数只孔雀扑打着翅膀在屋中飞舞。
白小舟从不知道外公竟然会跳这样的舞,他的身上藏了太多的秘密,就像一本永远也看不完的古书,每一次窥探,总能让她对他有全新的认识。
不仅仅是舞蹈,卫天磊的口中还吐出一种从没人听过的语言,听起来有些像闽南语,但绝不相同。白小舟想,那应该是上古的语言,是祝由巫师们代代相传的古老咒语。他念起咒语来就像唱歌,调子无法捕捉,虚无而缥缈。
就这般跳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屋中的肉香更加浓烈了,仿佛那盏麒麟灯中的油在咒语的影响下开始大量蒸发。
忽然他身子一顿,猛然间跳转身,用手对准床上的少年虚空一劈,少年的身子倏然弓起,脸上也现出痛苦的神色,只是死死咬着牙,不让尖叫声从喉咙里迸出来。
卫天磊继续跳舞,随着他的每一个舞步,少年的身子都会扭动,他终于忍受不住疼痛,失声大叫起来,但他始终都没有离开过那张床,仿佛有一股力量控制着他,将他牢牢固定在床上。
这个时候,水缸里的女孩白小舟也动了,水面波动,那张脸随着药水的涟漪起起伏伏,乍一看还以为里面漂浮着一张纸做的苍白面具。
白小舟觉得好冷,双手环胸,紧紧搂着自己的双臂,少年的惨叫声像魔咒一样在她耳朵里回响。
卫天磊动作又是一顿,口中大喝一声,手再次虚空一劈,少年猛地睁开眼睛,右手手腕处开始出现一条细细的红线,紧紧地缠了一圈,然后,恐怖的一幕出现了。
那只手竟一寸一寸地从他的手腕上脱落,就像壁虎的尾巴被切断时一般,没有流血,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断裂的白骨和肌肉。少年脸上的表情也像是真的被人斩断了手,惨叫声更加凄厉,在这静谧幽暗的山林中显得更加恐怖。
那只手完全脱离了他的身体,然后熊的一声燃烧起来,火焰不是红色,而是幽蓝色,伴随着吱吱的声响,直到完全烧成灰。
水缸里的少女白小舟颤抖了一下,忽然从水面下伸出右手,抓住水缸边沿,原本血肉模糊,几乎不成形状的手竟恢复了原样,只是手腕处有一条细细的红线。
白小舟捂住自己的嘴,后退了两步,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儿吐出来,原来,这双手真的不是她的,而是她从那个姓夏的少年身上抢来的。
是抢来的!
卫天磊还在舞蹈,将刚才的程序又重复了一次,少年的左手也开始断裂脱落,剧烈的疼痛过后,少年浑身都是冷汗,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面如金纸,几乎虚脱。奇怪的是,他的双手并没有一滴血流出,断裂处的皮肤反而开始疯长,将断裂处包裹起来,刹那愈合了伤口。
水缸里的女孩又伸出了左手,两只手扶着水缸边沿,竟站了起来。她赤身裸体,手腕上的红线也在开始渐渐消退,目光呆滞,仿佛陷入了失神的状态中。
麒麟灯摇晃了一阵,卫天磊做完了最后一个动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人抽走了,脸色比少年好不了多少,白修谨忙过去扶他坐下:“师傅,您没事吧?”
卫天磊摇了摇头,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脸上的皱纹更加深邃:“小舟没事了,抱她出来吧,别着了凉。”
少年强撑着坐了起来,看着自己光秃秃的双手发呆,眼圈泛红,眸中有晶莹的东西闪动,仿佛随时都会流下泪来。那眼神看得白小舟鼻子发酸,他不过才十几岁,就成了残废,他心里的悲苦和绝望,她无法想象。
而这些悲苦和绝望,本来应该属于她。
卫天磊歉疚地看着他,沉默良久,叹息道:“将来,让小舟伺候你吧。”
白小舟一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外公在说什么?
少年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他继续说:“等小舟长大了,让她嫁给你,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吧。唉,你的手给了她,她也应该补偿你。”
有一瞬间白小舟以为外公老糊涂了,他怎么能随便做这样的承诺?因为这种原因在一起,不成为一对怨偶才怪呢。
少年的目光还是茫然无措,木然地点了点头。
白小舟深吸了口气,后退几步贴在墙壁上,才勉强没有摔倒。记得刘明轩——也就是外公卫天磊,曾在离开之时对她说过,如果他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请她原谅。
原来,他说的就是这个吗?
一阵眩晕袭来,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她抬起头,在一片朦胧之中,那盏麒麟灯的如豆灯火仿佛被无限地放大,她看到火焰中出现了一张脸,一张略微稚嫩,却很熟悉的脸。
“现在你知道了吧?你本来应该在五岁那年失去双手,从那之后,你就应该生活在自卑和无望之中,你没有机会进大学,更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