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也有所留意,只是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林淼淼走过去,摸了摸曹云海的额头。
很烫,如炭火似的。
她缩回了手。
“怎么办呀?”她好像在问自己,有同情地看向曹妈妈。
她几乎无法直视曹妈妈那哀求的眼神。一个母亲的儿子,一个老师的学生正在遭受疾病,她却无能为力。
以现在的处境,即使一点儿小病小痛也有可能扩大成致命的疾病。
林淼淼面带焦灼不安的表情回来告诉张子朗,他们必须找到药,不然曹云海会很危险。
那个男孩现在神志不清了。他躺在曹妈妈的怀抱里,稍稍翻起白眼。
他应该是三天前开始得病的。发烧。额头的温度越来越高。就像有一把火在灼烧着他的身体。所有流动的跳动的东西都在趋于缓慢,越来越慢。身体的各个部分流窜着生病的细胞,它们汇成一条奔腾的河流,绝望而凄美的歌唱。
“大家,谁带有药呢?曹云海同学生病了,需要得到医治。”
张子朗询问着大家。众人的目光投往角落的方向。
“没病没痛谁会随便把药带在身边呀。”
有位家长爱搭不理地回答道。这样冷漠的态度代表了在场的大部分人。在此时此刻,自扫门前雪似乎理所当然。没有人来救我们,我们也不回去救其他人。每个人的眼神里都传递着这个肮脏的讯息。
张子朗握紧了拳头,他觉得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老师,校医室!”楚瑜出声提醒道。
校医室就在教学楼一层,紧挨着老师办公室。
为什么会忘掉这个重要的地方呢?
林淼淼和张子朗相视尴尬一笑。他们很快跑下楼,找到了校医室。校医室的门紧锁着,张子朗一脚把门踹开了。损坏公物的道德谴责有待日后再来讨论吧。
校医室里弥漫着特有的药味。白色的病床,白色的大褂……白色统治了这里的一切,莫名的,有一股死亡的气息横扫过心房。柜架上摆满了各种药瓶子,消毒液、营养液,总之应有尽有——但是,却唯独少了一种药。
退烧药。
可以找到大量的治疗摔伤,治肚疼,治胃绞痛的任何其他药品,却偏偏没有退烧药。如果这是巧合,这样的巧合未免太不合情理—医务室怎么会连最普通的一种药品也没有准备呢?这不是巧合,而是故意而为的把戏。
林淼淼颓丧地坐在病床上。那个东西,那条红线的设立者,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们找到一点点希望的。她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人嘛,总存有侥幸的心理。
“现在该怎么办?”
“不知道,先回去再说吧。”
张子朗对林淼淼无奈地耸耸肩。他们将带给那对母子彻底的失望。
“我就知道会这样。”
听完两位老师的话,曹妈妈沮丧地笑了笑。她的精神并没有表现得大起大落。或许她心里早就充满了失望。方才所点燃的一丝希望飞快地从她的脸上消失。
她爱怜地看了一眼怀中的儿子。用手抚顺他散乱的头发。
“我不要再失去我的孩子了。”
她的语气突然无比坚定,双眼好像接受了内心某种力量的滋润,闪烁出令人颇为讶异的光芒。
“我要离开这里。”她说。
“你……你要离开这里?” 林淼淼惊讶地说,似乎不确定曹妈妈话中的含义。
“是的。我要离开这所中学,带着我的孩子一起越过红线。”
“可是!越过红线你会死的!你们都会死的!” 林淼淼着急地叫起来。
教室里的其他人抬头望了过来。
“哈!”不知谁冷笑了一声,“想死就随她好了嘛!”
林淼淼真想叫那个家长闭嘴,但她没有发作。劝说一个可爱的母亲比去责骂一个冷漠的旁观者更加重要。
“你又不是不知道红线的厉害。你要知道,红线外有什么怪物,正等着我们出去送死呢。”
“我不怕。”曹妈妈勇敢的眼神令林淼淼羞愧,“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受苦。很久以前,我曾经做过一件错事,今天,我不能再这样做。”她突然转向那些家长,“你们做过的坏事我全知道。你们会得报应的!”
家长们面露错愕的表情,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目光打量着曹妈妈。
“是……是你?”
戴太太嘴唇颤抖着,脸色发青。
“是我。我们曾经认识过,你们不会忘了吧?那年我们一起做过的坏事……”
曹妈妈看着家长们。她不再是他们眼中卑微渺小的人物,她的身影乍然地刺痛了他们的眼睛。他们开始战栗,好像记忆中黑色的疮疤被慢慢揭开,疼痛加剧,脓血汩汩而流。
他们都想起来了。这个身份低微的女人当时的确跟他们在一起。他们做过的坏事,她是知道的。
“你给我闭嘴!”戴太太冲那个母亲喊道。
“我们什么也没有做过!”
她脸色苍白,完全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她不能让那个女人继续说下去,她会在事情揭露之前掐断那女人的喉咙!然而,那女人似乎不打算继续说下去。这让家长们都松了一口气。
曹妈妈背起昏迷不醒的儿子:“孩子,妈妈带你离开。”
她对他说,也不管他有没有听到。她开始迈动蹒跚的脚步,朝教室门口走去。林淼淼心里感叹道,曹妈妈的身影忽然在阳光下变得变得那么巨大。这个女人很穷,来自于社会的最底层,但她却有着比任何自诩上等高贵的人更加高尚的情操。如今的社会纵使散发着腐烂的气味,却仍有一些不起眼的小人物,干净地有尊严地生活着。
只见曹妈妈忽然趔趄地倒退几步,一时站立不稳,林淼淼和张子朗赶紧过去扶住她。
“我们送你们出去吧。”
红线就横在教学楼外,邪恶的气息蔓延出墨黑的触头。
“送到这里就行了。”曹妈妈感激地对两位老师说。
“我想问你……”林淼淼欲言又止,“你们当年做过的坏事是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
这件事情是她一生中无法磨灭的伤痛。她不愿再提及,十几年来她一直试图忘记,尝试着用母爱去掩饰累积在自己心底的内疚和罪恶感。这件事她从未对别人说过,她注视林淼淼,呼吸变得急促而短浅,喉咙发不出声音。
不能说的!
一旦说出了,一直支持她生活下去的力量,便会轰然倒塌。
曹妈妈最后只痛苦地笑了笑。啊……她的心如此失声喑哑,沉默的闪电一次次劈碎记忆中黑暗的夜空。
“我要走了。”
她告别后,毅然迈出脚步。当她的脚越过红线时,她感觉心脏掠过一阵冰冷的战栗。要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呢?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她还是忍不住两脚发软。她屏息敛气,静静站在红线边好一会儿。
等待着恐怖的力量撕裂他们的身体。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不代表厄运不会降临。可能它早已在暗处虎视眈眈,眼窝里转动着玻璃一样的黑色瞳人,那条像厚厚的橡胶皮带似的舌头在血盆大口里贪婪地蠕动,嘴角横流着白色的唾液。它身上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恐怖的笑意在它骇人的脸上忽隐忽现。
林淼淼和张子朗也揪紧了心。他们害怕见到这对善良的母子在面前被四分五裂。
“祝你们好运。”林淼淼小声地祈祷。只见红线外的曹妈妈深呼吸了一口气,再次迈出了脚步。
淡淡的白雾又不知从哪里泛涌而起。校园浸泡在白色的雾气中。景物的轮廓被模糊掉线条,经过重叠、嫁接,距离的概念在十几米之外便无限地放大。当曹妈妈瘦弱的背影消失在白雾中时,林淼淼仅能凭那越来越模糊的脚步声来判断对方的存在。
然后,周围只是一片死寂。这终归是好是,没有尖叫声哭泣声哀号声,他们就也许还活着。
那对母子没有再回来。
一切白雾继续笼罩着校园。
“我们得逃出去!”
梁Sir对教室里的大家说。
这已经是新的一天,白雾早就散去,天空也出乎意外地格外澄明。一片晴朗的蓝天,抛弃了晦涩的暗灰色泽后,却让人有种更加不详的预感。
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曹云海母子昨天已经越过红线离开了。他们可能已经惨死在魔掌之下,尽管没有尸体或者惨叫声证明这一点,但是人们坚信没有人能够越过红线。这个禁忌不知不觉间已成为所有人的共识。
动物有种很奇怪的特性,一旦它在同一件事情上接连不断地受到挫折,它便不会再去尝试。人类也比动物高明不了多少,我们只会说:“聪明的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在某种程度上,这是至理名言,于某些时候,它却偏偏是我们愚蠢的障碍。
“我们逃不出去的。”
戴太太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他们确实很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个地方。
“不!我们一定可以的!”梁Sir有个大胆的想法,“假如我们不能从红线上越过去,我们,是不是能够从它下面过去呢?”
“你是说……从地底下离开?”张子朗也对梁Sir的想法感到十分意外。
“拜托!”戴太太没好气地瞪眼说道,“难道要我们挖地道逃跑呀?就算有工具,我们也没有力气挖啊。”
“这所学校,应该有下水道什么的吧?”
“我才不要爬那么脏兮兮的臭水沟呢!脏死人啦!”
“闭嘴吧!臭女人!”
林淼淼终于忍不住冲戴太太喝道。一反平时的文静,她此时的野蛮吓得戴太太目瞪口呆。学生们也颇感意外地看着林淼淼。想到在学生面前大发脾气影响不好,林淼淼顿时面红耳赤。她放缓了语气:“戴太太,请你不要再乱说话了,好吗?”
同时,她却在心里骂道:这个该死的死八婆!
想必这里的人跟她一样,受够了这个罗嗦自私的女人。有几个学生投过来理解的目光,就连戴菲菲也脸红地劝说女人:“妈咪,你就别出声了。”
很好,八婆知趣地闭上了嘴巴,但她还是用怨恨的眼神瞪着林淼淼。可以预见,日后要是逃出去了,戴太太肯定会找校方投诉,非得把林淼淼害到丢到工作才肯罢手。
这样一来,林淼淼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她不必再费尽心思去讨好家长了,想去跟校方告状就随便告吧!她没兴趣再顾及这群冷漠的人的绝望心情。
“可是,我们不知道那些下水道通往哪里呀。”林淼淼转身背对着家长们,对梁Sir说。
“是呀,如果有张地图就好办了。”
“地图?”
“嗯。就是这所学校的建筑设计图,里面有标明排水系统的结构。只要有这样一张图,我们或许能顺着下水道逃出去。”
“唉……”林淼淼叹了一口气,十分无奈,“我们到哪里找这样的一张设计图啊?”
“是啊……”梁Sir也是满脸的叹息,“可能那张设计图在学校建成的时候就被丢弃了吧。这所香云中学什么时候成立的?”
“十几年前。”
“这么久啊……那张设计图恐怕是找不着了。”
梁Sir失望说着,转头看了窗外一眼。今天购安静的,既没有防空警报声,也没有直升机在天空盘旋的嗡嗡声。口袋里的手机电池也耗尽了。接收不到信号,手机也不过是一部金属死物而已。
想起手机,张子朗惊喜地小叫了一声。
他尽量压抑自己兴奋的心情。他感到一丝希望,但是前几次希望重燃时,很快又熄灭了。所以,他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以免令大家再次遭受希望落空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