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郎中都在帐外守着,满脸的汗水,也不知是不是又给颜远风骂了。但他们似乎都认得白衣,一见到他,立刻迎过来,远远问侯着,却不敢过于靠近,竟把他当天神般敬着了。
我也顾不得想这么个少年,怎会得到人们如此尊崇,只想着以颜远风那般的好脾性,如今都这般着急失措,可见母亲的病势必然更是危急。
我慌得连去拉站定了与郎中寒喧的白衣,直冲入帐。
“母亲,母亲!”我匆匆趴到母亲跟前,却见她面色已萎黄得不堪,气息极微弱。颜远风如雕塑般坐在她旁边,面上一层颓然的死气,忽然就给我一种感觉。
感觉如果母亲真的救不过来,那么,颜远风也活不了。
似乎听到了我的呼唤,母亲头部轻颤着,眼珠在眼眶内慢慢转着,然后终于睁了开来,看我温柔而笑。
我欢喜道:“母后,你醒了么?”
母亲“嗯”了一声,望着我的眼中渐渐有些不满,道:“叫你别吃冰镇的荔枝,怎么又吃了?肚子痛了吧?脸都白成这样了!”
我的脸不白也要白了。
我是个不长记性的,时日久了,也便忘了当日受过的苦,每至夏日,也常将水果湃了冰水来吃,不知因此给母亲和夕姑姑罗嗦了多少次,再不曾想过,那件事会让他们如此记挂在心上。
“母后……”我不仅声音虚飘,连脚下也虚飘起来,软软跪坐到母亲跟前,轻柔说道:“我不吃冰镇的荔枝了……我也不吃冰镇的西瓜和葡萄。母后,你看清楚了吗?我的肚子不痛了啊!”
“哦……君羽呢?怎么还没回宫?”母亲听我说了,先舒了一口气,随即又蹙起了眉,焦急问道:“远风,快去帮我找一找!有没有在哪里贪玩?皇上知道会罚他的!”
她一边说,一边额际已落下涔涔汗水来,双手直在空中乱抓,圆睁的眼睛恐慌而没有焦距。
“我去找,我去找……”颜远风慌乱地抓住母亲的手,失声道:“我立刻就去把他找回来!”
他忙忙地立起身,果然想冲出去,面色已是灰白一片。
“颜叔叔!”我大叫着,忙去拉他,却给他用力一挣,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母亲神智不清,难道他,他也疯了?
眼看他狂躁地快要冲出帐去,白衣忽然一把抓住了他胳膊,温和道:“大人,请安静,请安静。
”
白衣的话语,如晴空般的澄澈干净,说不出的镇静人心。但他腕上的力道却非寻常,颜远风挣了两挣,居然没挣开,迷乱的眸子终于渐渐清明。
颜远风的武功,本是宫中侍卫中最拔尖的一个。即便他有伤病在身,一时发狂之下,天下能将他制住的人想来也是不多的。看来,白衣的确应该习过武,而且武功很是不弱,难怪那军士远非他对手了。
“你这样下去,不但于夫人的病势无益,便是于你自己,也会有极大伤害。大人,你还是休息一会儿吧。”白衣说着,手中已多了两根金针,分别扎于颜远风额际两侧。
颜远风微微怔着,已缓缓倒了下来,疲倦闭上了眼。
我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匆忙赶上前去扶住他,问道:“白衣公子,你……你把他怎么了?”
白衣安祥微笑:“他没事,但最好休息一晚。若长期处于这种精神状态,他会崩溃的。”
没错,一直安静守护着我们母女的颜远风,如今给我的感觉,就是快疯了。
但是,只要母亲恢复过来,他也一定会恢复过来。
“快看看我的母亲,快看看我的母亲,她……她应该没事吧?”我丢开颜远风,让人扶了他下去休息,又急急拉过白衣的手,牵到我母亲床畔。
白衣似乎身体颤了一颤,又将手挣了一挣,没有看向我母亲,却看向了我,瓷白的面庞泛起轻淡的红晕。
仿佛触电般,我缩回了手,脸上也作起烧来,只讪讪道:“白……白衣,快瞧我母亲。
”
白衣微微一笑,已恢复镇定,将手搭上母亲的脉,细细诊听。而母亲闹腾一阵,已经再度昏迷,瘦弱的身躯躺在雪白的毯子上,愈发显得形销骨立。
我许久听不到他说话,紧张问道:“怎么样?”
白衣没有说话,只叫袭玉将母亲衣衫松松解了,排出几十根细如麦芒的金针,用艾草炙了,一一扎入母亲胸前及面部要穴,出手极迅捷,但轻捻针尾时又轻缓有致,到底是高手了,出手果然不凡。
不一时,母亲已给扎得如同刺猬一般,细细的金针在天光照映下,光芒凛冽,烁如星子。
白衣抹去额上细细的汗珠,侧身又开药方,递给袭玉道:“快去把药抓来。”
袭玉应了一声,匆匆走出去找人抓药。
我不敢再去抓他的手,只蹭在他身边,问道:“我母亲,很快就会恢复过来,是不是?”
白衣怔了怔,低了头凝视我,目光清醇甘和,柔声道:“是,我会尽力。”
“我不是要你尽力,我是要你无论如何把母亲救回来!”我的声音禁不住高了起来,几乎接近了声嘶力竭的吼叫,只是这许多日的煎熬,我的嗓子早已沙哑,声线再也尖厉不起来。
白衣摇了摇头,轻轻道:“她的病势……的确很危重。我没有十分的把握。”
“不行!不行!”我抓住他的衣襟,恶狠狠叫道:“如果你救不活她,我把你也杀了!”
白衣望着我,神情有些黯然,却不见怨怒,只是用如流光闪耀的黑眸怜惜而歉疚地望着我,直要望入人心一般。
我神智略略清了一清,下意识松开扯住他衣襟的手,脆弱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而自己的身体已支持不住,慢慢瘫软下来,几乎要跪倒在地上。
“不要这样,我会尽力,会有希望的。”白衣声音更是柔软,如春水般缓缓漾开,渗入心田。
我勉强蹲坐在地上,疲倦道:“你知道么?我很累。我不能再失了母亲。”
一只手轻轻拢住我的肩,白皙的手指细长有力,温暖的鼻息柔柔扑在颈间。微微仰头,已看到白衣怜惜的面容,乌黑瞳仁,如涵碧水,温润地向我凝视。
我想我实在是乏了。我需要一个肩膀借我靠一靠,听我诉说一番我心头的烦躁和不安。
我想我也的确寂寞了。母亲病了,萧采绎走了,夕姑姑丢了,颜远风快疯了。
现在只有个初次相识却温和待我的白衣。
我将头向后靠着,果然靠到了白衣的肩,很宽阔,很结实,也很年轻,却足以支持我弱小的身躯。
白衣也几乎跪坐下来,如春风般恬然的声音,对疲倦的我,有用致命的蛊惑:“栖情……你也累了,该歇一歇了。”
累了,该歇一歇了。
这日子过的,如同绷紧的弦,轻轻一扣,便要断裂一般。
我听到自己叹息般的一声呻吟,已朦胧睡去。
睡于一个初相识的白衣少年怀中,有若刚出世的婴儿,无一点戒心,无一丝防备。
是我疲倦得懒于再去防备,还是因这少年天生让人信赖的温和气质?
再醒来时天已朦黄,人已卧在铺了锦衾的地铺之上,盖了薄薄的软被。
初睁眼时脑子有片刻混沌,却在看到母亲的霎那清醒。
我连滚带爬跑过去,拨住母亲的面庞细瞧。依旧是脸色苍白,但额上似没有原先那般滚烫了。
“母亲!”我轻声唤着,捉住她的手在我的面庞上蹭擦。
“公主,白公子说,娘娘情况已好了许多,再下一剂药,如果明天能退烧,就不会有危险了。”袭玉刚把一盆清水端来,为母亲拭着面颊,敷着额。
我怦怦乱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母亲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这一生最怕的事,就是失去父亲那次。
一睁眼,似乎就失去了一切,乾坤完全混乱,天地彻底颠倒。
那一次,是司文昭颠覆了我们的世界,第二次,是母亲这该死的重病,又要惊散我的三魂七魄。
当然,更要咒骂那该死的安亦辰,若不是他,母亲哪会病成这样?
“白公子人呢?”我扭头问袭玉。
“在外面煎药呢。白公子人真好,中午的药也是他亲自煎了送来的……”
天空晚霞幻紫流金,华丽如铺了一天的锦缎,又将那锦缎滑润的光彩直挂下来,充斥于天地间。
我们的营帐之后,一株歪脖子老槐下,有砖石叠就的临时药炉。明黄的火焰吞吐着,正燎烤烟黄的药罐。苦涩的药味,四散在苍溟的暮色里。
白衣的少年,长发离披,坐在一块白石上,专注地守着药炉。
暮色下,瓷玉般的面庞精雕细琢,是无可挑剔的完美,明珠般的眸子,有着比火焰更明亮的色泽,便如幽篁中初见一般,令人倾醉。
心便一时有些痴住,温柔而滑润的暖意,雾气般浸蚀了身心。
“白衣。”我唤他,挨着他坐在白石上。他身体上那馥兰般清新好闻的味道,立刻透过药味传入鼻端。
白衣侧了首,浅笑看我,梨涡盛醉,眸光坦如碧水无波,熟稔如多年的故识,再无一丝拘束之意。
“我想,你母亲应该可以救下来了。”他的笑很舒心,似也放下了心头的大石一般,柔声道:“你别太担心了。”
我想起莫名其妙在他怀中沉睡,连给送入被褥中都不知道,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道:“我不担心,有你在,我不担心。”
话说完,白衣怔了怔,低了头,脸已经红了。
而我这才意识到话中的歧义,大是尴尬,用力搓着自己作烧的脸,笑道:“你的医术很好,我早听说了,医者白衣!”
白衣一笑,用小棍儿拨动柴火,然后忽然偏了偏头,用手指甲在我鼻翼轻轻一弹,道:“你呀!”
笑容温润,澹澹如水。
可我却觉得,那种温润有种酒意,让人沉醉的酒意,甚至比颜远风那看不透的黑眸更令人难以自拔。
药罐上方,不断吐着淡黄的泡沫,冒着泛白的烟气。
苦涩的药味给晚风吹得聚散不定,隐隐透出了青草的清芬。
我便也守着那炉子,听白衣讲那药的火侯,哪个阶段怎样煎才能达到最佳疗效,打算等煎好了,便亲手将药捧给我的母亲。
我那相依为命的母亲!
直到满天霞光换了月光倾下,那药才算煎好。
白衣拿碗倾了,微笑道:“走吧,回帐里去看夫人吧。”
我立起身来,只觉脚都麻木了,踩在地上如有针扎一般,不由皱眉。
白衣低头瞧了,一手持了碗,一手扶着我往回走。
手与手再次相触,依旧有酥酥麻麻的震颤感觉,但这种感觉是如此美妙,我已不想再放开。
一瘸一瘸走到营帐前,已觉出好些,白衣便将药递给我,轻声道:“若是你端过去,夫人一定很高兴。”
我接过碗,再活动一下脚踝,才要踏步,已听得白衣轻笑。
一定笑我端了碗转动脚踝的姿势可笑了,我侧了头,回头在他头上敲了一下,翻了个大白眼,白衣摸一摸头,莞尔而笑,施施然随我步了进去。
母亲正蹙了眉,来回轻晃着脸,瞧来又魇住了。惜梦附在她耳边,正轻声唤着:“娘娘,娘娘!”
母亲微微睁开眼,鼻翼泛出细细的汗粒,挤了一个苍白的笑容,道:“我没事,似乎,又梦着先皇了。”
惜梦抬头看到我,微笑道:“娘娘,公主端药来了。”
母亲勉强挣扎着,在惜梦扶持下坐起来,柔声道:“哦,我的栖情,长大了。”
我含了泪,撒娇笑道:“我早长大了,母后才知道啊。”
母亲疲倦而欣慰地笑了一笑,低了头,喝我送到她唇边的药。
白衣在身侧,听惜梦叫母亲娘娘,叫我公主,依旧恬淡而立,居然也不曾表示出半点惊讶来。
或者,以他的灵慧,早已猜到了我们的身份。但用他隐于民间的医者的眼光来看,贫穷与富贵,平民与帝皇,也许并无甚差别。但他如能顺利接受我和我母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