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迹玫瑰·颜夕
楔子
一年前,深夜,永乐侯府。
“你还是来了?今天早上起我就在跟自己打赌,颜夕会不会来?我还是猜对了,你果然来了。”
男子微微笑,他悠闲地坐在桌旁,一袭白底金绣的锦袍,手上端了杯葡萄美酒,垂头看水晶杯轻轻晃动,手上星星斑驳的光。
良久,抬头向面前女子,浅浅一笑,“永乐府被封了,明天我就要搬出府去做一个平民布衣。”
女子皱眉,她有一双极美的长眉,眉角处高高起,虽然已浑身湿透,乱发如蛇影,依旧是异常窈窕明艳,闻言后泪湿长睫,轻轻问:“你……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怕什么?做大事总是要担风险的,这次输了我也认了。再说……”男子忽然挂起个古怪的笑脸,“你这么鼓足了劲跟我对着干,不就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条路了吗?”
女子叹气, 不语。
“来,”他伸手给她握了,一路引到自己身边,又端起酒杯,“那个佐尔倒肯放了你来?或许是你跟他吵翻了?你真的这么做了吗?”
女子默默点头。
“原来我的颜夕的心还是留了一部分在我这里的呢,我总算败得不太惨了。”
“你准备怎么办,其实做寻常百姓也是不错的,你总是活得太累,为什么不乘着这个机会放下心来看看风景?”
“寻常生活?过路凡客?这种日子又怎么会轮到我过?我所中意的,是掌握这天下,而不是被天下所掌握。”
“可谁又能真正掌握天下?你为什么不能想开些呢?”
“别说这个了,输了就输了,多说无益,何必过于强求得失。”
他苦笑,灯光下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容貌清雅如玉,侧头向着窗外出神半天,复又转回来,一笑,“你还是不敢相信他,是不是?颜夕,我真是一点也没有看错你,你不再愿意成为他身边无数女人中的一个。就算此时我开口来讨你,你也不会答应了,对于男人,你已完全失望,唉,我真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不是,”女子突然抬起头来,“你错了。”
“哦?”
“我来是因为我要跟你作个了断!”她立起来,低头看他:“柳若坚,一直以来,你都太过于看轻我,我不过是你手里的一枚棋子,为你牵制住金越或者柳藏书,你何曾把我放在眼里?你喜欢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我猜这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不再能掌握我了吧,你知道你这样算是什么?一个字———‘贱’。”
他一怔,勃然大怒。
“以前我也贱,因为得不到你,越是看得到摸不着就越是心痒,整天为你神魂颠倒,可是真要得了你又怎么样,你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人,能入你眼的不过是别人的江山,这样一个空壳子的男人要来何用,我所在乎的不过是这口气,这就是我贱。可你也贱,已是富华富贵,万人之上,仍是看准了不可能的东西,你为何在乎这么些花花绿绿的江山?不过是因为这些江山是你得不到的,你得意了一辈子,却仍是贱得要想看看自己不得意的模样。”
女子只是冷笑,指他,“原先把我送出去不过是为了让我自生自灭,能派多大用场就派多大用场,你没想过要再让我回来吧,可后来怎么变卦了?巴巴的和佐尔谈条件,不光是为了要杀柳藏书吧?什么我调教的人不能让别人得了去,这还是你贱,给你你不要,别人拿去了你又眼红,你就是忍不得别人得了你得不到的东西,如果那时回了你府中我肯委身于你,你恐怕又不会喜欢了吧,我说得可对也无?”
男子坐在原地,已是怒得悚悚发抖,冷冷道:“你来是为了跟我说这些话的,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
“不是,我原是想来劝你,放自己一条生路,可我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了,你不会愿意活下去了。”
“所以你就索性拉破脸,来了记落井下石。”
“我不过是把话给你说仔细了。我吃了你一辈子的苦了,你总也要听我说几句,别人再怎么说我想我都不要紧,我要你明白。”
“你终是决定要和他去了?你真相信自己可以做子王妃?”
“我做子王妃总比你做皇上来得希望大些。大局已定,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归宿,也许,你做不了皇上,我也做不了子王妃,可我们现在却可以把这件事给了结。”
“好,好,好……这才是我教出来的人呢,真是狠得下心。”他忍无可忍,举手将酒杯甩了出去,葡萄酒洒在地上,似一摊陈年血迹。
“怎么?想杀了我?来呀,可是何必多此一举呢,你就是杀了我,到了地下我们仍是一对冤孽,这么勾心斗角的日子,这辈子你还没有过够?”
女子幽幽道,她跪在他椅旁,凝视他:“刚来时,我见了莎曼,她见不到你很是伤心,她说她不会再和你吵架了,叫你不用生她的气,你可明白了她的心?”
男子沉默,不再生气,低着头轻轻把弄着手上一只龙凤吐珠金指环,摇头:“她不过是个小孩子,怎么会懂我的心。”
她忽然觉出不妙,阻了他的手,将龙凤指环上的珠子按一下,大吃一惊。连声音也发颤起来: “你……什么时候刺进去的?真的没有解药可解?”
他默默点头,“想不到这样精巧的宝物,竟是为我自己准备的。”
“相信我,颜夕,人生本是寂寞如雪,我们所有的不过是我们自己,其实这也是我一直希望你明白的事情。”
一
车马进入西域已是八月,若是江南此时正值满树金桂飘香,而西域里到处流动波影的黄沙浩瀚,偶尔几株绿色植物,也是枝强刺尖,走了月余的路,好不容易接近城市,颜夕伸头到马车窗外看风景,大道上的行人同时也在打量她,偶尔目目相遇,她并不见怪,挑眉瞪眼与人家对看。
佐尔见了好笑,纵骑跃到马车,卷起手上鞭子轻轻扣她脑袋:“看什么?哪有王妃像你这样满地乱瞟的?”
“我才不是什么王妃。”颜夕含笑睨他:“尊贵的子王,我已经是你的黄脸婆,一颗老珠子还怕什么。”
护卫们听了好笑又不敢笑,佐尔板起脸,喝:“胡说,你敢变成黄脸婆,我就马上休你回中原。”
“哼,才进西域就想休我了,罢罢罢,我早知道你眼贪心花,巴不得一座宫院里藏了三妻四妾美婢娈童……”
佐尔听了也不恼,仰天哈哈大笑,探身到窗口凑在她耳边道:“娇妻美妾也就算了,你居然说我好娈童,今天晚上我倒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作娈童。”
“没正经。”颜夕被他说得脸色通红,骂一句,又加一记白眼:“懒得理你。”这才拉上窗帘缩身回去。
从中原至西域一路颠簸疲惫,随从们早听惯了他俩争来抢去打情骂俏,大家肚里笑翻天,表面故作充耳不闻,脸上表情十分严肃。
楼兰过后又走了大半日,护卫长策马过来禀报:“子王,我们到了。”
一行人先入子王府安置,佐尔自己入寝室匆匆换了身衣服去见西域王。
才要出门时颜夕又把他叫住,上来替他将散发理好,又抚了身上麒麟宽袖袍,佐尔忽然一笑,抱住她捏了捏脸:“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吞吞吐吐的,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个矫情模样,放心,我这就去向王禀报婚事,并请求他赐下大礼日期。”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个?”颜夕啐他:“我很在乎这个婚礼吗?西域王的旨意又与我何干,有没有婚期无所谓,我却是想叫你不要肯求他些什么。”
“喝,这么大方?你不怕……”
他向她挤眉弄眼,颜夕并不生气,脸上开始笑得妖媚:“怕什么?继续说呀,我也很想听听呢。”
她伸出双修剪得纤指尖尖的手抚摸他的脸,蜜意柔情万千。
佐尔眨眨眼,笑:“本来我倒很有些花花肠子,被你这么一摸,好像又一根也找不到了。”
“真的?你确定?别一转身自己又会生出来。”
“那是肯定的……”
佐尔话音未落,突然脸上一疼,叫了声不好,闪身出来去看案上银镜,果然脸上已是一条沟壑,伤口浅浅不过一丝血线。
“你真狠。”他叹气,自己抹一把,摇头看她:“我这是要出去见人的,你也不怕我在人前丢脸。”
“我不怕。”颜夕斜斜一个笑,自顾自将指甲里血迹挑出来:“天底下没有你圆不了的谎,子王怎么会让自己丢脸,你不给别人没脸已经是万幸。”
西域王苏塔里自中午起便坐在宫中等待,见表弟大步而来,顾盼间神采奕奕毫无倦态,不由长身而起,上去用力拍他肩头:“佐尔,你终于肯回来了。”
忽然瞟见他脸上一道红痕,分明是女人玉指划痕,暗里一怔,又笑起来,向左右道:“看来子王在中原颇经历了一些风险,不过吉人天相,伤势总算不很严重。”
旁边侍女们笑得直不起腰来,佐尔认真的听了,面不红心不跳,居然马上接上去:“不错,老天保佑,这一点伤我还撑得住。”
‘咣当’堂上有人失手滑落了银盘。
苏塔里又是阵大笑,一拳击在他身上:“臭小子,莫非中原在闹猫灾,你这又是惹了哪只雌猫?”
“哪里!”佐尔忽然正色起来,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行礼:“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怎么能再去沾花惹草。”
“什么?”苏塔里这才真正吃一惊,收敛起笑容:“你在中原娶了子王妃?”
“是。”
苏塔里上上下下把他连看了几眼,半天后叹口气:“她不会是中原皇族的人吧?”
“不,她只是个平民。”
“你是不是在中原玩晕了头。”苏塔里镇定下来,重回座上坐下,看住佐尔:“以你的身份怎么能娶个异域的平民女子为妻,佐尔,你一向是我的左膀右臂。”
“我一直全力地辅助你,但其中并不包括我的子王妃。”
“子王妃是个尊贵的身份,只有与其地位相符的女子才能担当,佐尔,你不知道吧,莎曼回来后,中原皇帝又提出要与我们联姻。”
“这是没有可能的事,你没见莎曼回来时的模样吗?王,如果你定要我去中原联姻,除非是我死了。”
“不和中原联姻也行,西夏……”
“我已经有子王妃了,不需要见任何公主。”
这一句话顿时引出对峙场面,侍女们偷偷相视咋舌,蹑手蹑脚地向远处退开。
佐尔与苏塔里直直对视,许久许久后,他才又弓身一礼:“王,请你原谅我的冒犯。”
他的长处在于能伸能缩,绝不会一条道走到底让事情激化成僵局,但苏塔里同时知道缓和并不代表妥协,尤其是面前这个子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很知道对方的脾性。
“也罢,你才回来,先下去休息,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
“回去之前我想请王赐下大婚时间,我的子王妃不能没名没份的等在王府里。”
‘啪’!苏塔里再也忍不住,一拍桌案立起来,喝:“佐尔,不要忘了礼仪规矩。”
“哪里?我来向王请示就是为了要遵从礼仪规矩的。”
“这事我绝不可能应允。”苏塔里也火了,一指他鼻子:“别以为你是我的表弟就可以肆无忌惮行事,娶个平民女子为王妃,亏你想得出!”
“是,王请息怒,恕我先告退了。”佐尔见他动了真格,再不坚持勉强,恭恭敬敬地退出宫去,施施然回了自己的子王府。
颜夕正躺在软榻上仰看西域蓝宝石色一样的天空,见他若无其事的走进来,而身后随从却眼色尴尬小心翼翼,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咯地一笑,柔声道:“怎么?碰了一鼻子灰是不是?佐尔,你装腔作势的本领越来越差了。”
“是吗?”佐尔向左右回头一看,自己也笑:“原来是他们出卖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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