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出任何代价。这次开门的行动进展顺利,可谓天衣无缝,没出任何纰漏。欣喜之际,他全然忘记了查看深度表。在药片的作用下,他的嘴唇浮肿起来,舌头下面也变得麻木了。为了检验药效,他拿起粗大的钥匙,对着首饰陈列盒上的玻璃一阵猛敲。这一次震动发出清脆的当当声,既没有变弱,也没有颤抖。有时声音会像运转太慢的磁带一样,没完没了地拖着颤音,通常说来,这表明情况不妙。他又敲了下玻璃,“叮咚!”这干净利落的响声令他陶醉,证明他周边的世界是多么牢不可破。他横穿过店铺,根本没看那些陈列的珠宝。他要找的是藏在保险箱底部、不为买家所知的东西。这同样是一条必须无条件遵守的基本规则。
保险箱是一口粗笨老旧、箱门中央带一个大旋钮的黑箱子。总是这口箱子。店铺可以改换,但箱子从来不变。这讨厌的立方体敲起来闷声不响,凭你用什么起重机,也休想把它提起来或是挪动一厘米。真是一口堪称典范的保险箱……穿过几个展厅之后,他来到一扇门前,门上的铜牌写着“内部重地”。用刚才的钥匙就能使门转动。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客厅,房里挂着沉重的红色帷幔,四处堆满青铜器和雕塑。保险箱占据了房间的最隐蔽处,犹如一扇厚重的黑门,守护着某个戒备森严的城堡。大卫从自己的箱子里取出听诊器,放在箱门上倾听。从旋钮里传出的轻微爆音一经窃听器便增大了许多。大卫聚精会神地听着那“嗞嗞”的响声,像音乐家一样细心地捕捉每个音符。突然,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浮现在他脑际,他想象自己正在一间医务室里,脑袋贴着一个肥胖症病人的腹部。保险箱像是在回应他的幻想似的,猛地打了个嗝,害得听诊器的膜片痛苦地颤抖了好一阵。“够了。”大卫心想,似乎单凭这句天真的魔咒,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然而这时,一颗硕大肥胖的心脏开始在箱门下跳动,它发出可怖、骇人的巨响,完全掩盖了旋钮叮叮当当的声音。接着,听见保险箱开始说:33……33……33……节奏像时钟一样机械而规律,永不休止。大卫从耳朵里拔下听诊器,又吞了一粒协调丸。他浑身汗涔涔的,腋窝里的汗珠一串接一串地淌个不停。
大卫想起上衣口袋里放了一袋现实粉。他可以把药粉撒在办公室的玻璃托盘里,用鼻子吸入,只要一眨眼工夫就成,不过,尽管现实粉能阻止梦境衍生物的蔓延,却会加速上浮,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副作用。他摸了摸药粉袋,犹豫不决。服用过多的现实粉会使他脱离目前完成撬锁任务的大好环境,他可不想这样。最好还是将精力集中到既定目标上,在干扰心智的幻象衍生物中杀出一条路来。
他的注意力回到保险箱上,又开始了听诊。透过听诊器敏感的鼓膜传出了近似胃囊咕噜噜的声音,他竖起了耳朵,尽力捕捉旋钮转动时发出的微弱声响。咔嚓……咔嚓……啪……箱闩念念有词。“你没戏啦!”齿轮齐声回答。“收起你的假首饰滚蛋吧!”铁甲也在帮腔。它们有节奏地唱着,并创造无穷的变化来点缀单调的歌词,歌声和谐地交织融汇在一起,犹如一出留有怪诞金属余味的歌剧。旋钮发出的每一声脆响都是一个崭新的音符,整个钢铁合唱团都会随声附和。大卫退缩了,脸上汗渍斑斑。他掏出那块上过浆的手帕擦了擦额头和手掌。突然,从办公室传来“嘎吱”一声响,他猛地转过身来,心里忐忑不安。结果发现店主的那只手从手提箱里逃了出来。只见它握着一只钢笔,在家具表面的吸墨纸上来回攀爬,写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可怜的朋友,今晚您休想得逞。趁警察还没包围我的店,快滚吧……剜下的那只眼眼浮在空中,审视着满屋的青铜器和雕像,它不时俯冲下来,静静地悬在账本上空,仿佛一架造型独特的直升机。大卫的前额紧贴着保险箱冰冷的铁门。他不能退却,这不过是小菜一碟,那迪娅是这么说的。况且,两手空空地回去也万万行不通,这几周以来,他已经三次潜入梦境却一无所获。如果老这么背运的话,人家很快就会谴责他没本事。人们甚至可能声称他能力尽失。“我正在上浮。”他心想,一阵恐惧渗入他的骨髓。“是的,没错,我们在上升,”那只断手在吸墨纸上狂走疾书,“六层:女士内衣、丝织品……七层:儿童用品……”大卫发疯似的紧紧抓住旋钮。保险箱门高声地喘着粗气。“您的手冻麻木了,医生!”锁孔在冷笑。“我不够沉,”年轻人绝望地想着,“我正飞速地上浮,有种脚不沾地的感觉。口袋里满是气泡。”仿佛与最后这一闪念遥相响应似的,一只沉甸甸的晶质墨水瓶从办公室上升起,在书本和挂钟间缓慢飘移。这一失重现象意味着他所在的这片区域正逐渐丧失其原始密度。周遭的物体变得像混凝纸浆做的一样空心易碎。紧接着,一本全皮面精装的大部头书籍也腾空而起,与墨水瓶会合。保险箱内部的组件却悄无声息。大卫轻抚着箱门,感觉金属的构造同样也发生了变化,令人联想到介于陶土和灰泥之间的某种物质。“机不可失,”年轻人给自己下令,“你他妈的在等什么呢?”他攥紧了拳头,肘向后收,随即使出浑身力气冲保险箱一顿猛击,活像一个誓将巨人拉下马的侏儒。孰料在他的重拳之下,铁制的箱门居然如同贝壳般不堪一击,只听“噼啪”一声响,箱门被砸破了!他一个趔趄倒在铁柜上,连胳膊带肩膀全栽进了箱子里。他的手指在几层隔板间乱抓一气,打翻了好几个装满示雕琢的零散宝石的袋子,弄得嘎吱嘎吱响。每次抢劫他都会碰上袋子,心理学家说这不是好事。外形经过加工的东西更值钱些,而袋子则表明虏获的物品价值不高——虽说如此,他还是将其席卷而去。
他的心脏狂跳不止。左臂的血管疼痛难忍,一粒偏偏生在手腕脉搏处的顽固水疱随着脉动一起一伏。他靠着办公桌大口喘气。在梦魇面前他必须保持冷静,否则无论处于哪个减压阶段,他都将被逐出梦境。他调节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一旦向梦魇屈服,极度的焦虑便会导致猝醒——那是因为他的意识要设法逃离这些骇人的景象,仓惶回到现实。倘若不小心,他就会跃上空中,从衣服和鞋子里挣脱出来;他会撞裂天花板,仿佛箭芒横钻黏土块般穿越一栋栋大楼……他曾有过一两次这样的经历,真是刻骨铭心的惨痛记忆啊。当时,他忽然感觉自己变成了大炮飞人,朝一些最可怕的障碍物猛冲过去:什么墙壁、地板、天花板、屋顶,还有梁柱……每一次他都深信,再来一次撞击自己的头颅准会爆炸,虽说这种事并未发生,但穿过几栋黏糊糊的大楼这一体验本身就十足令人憎厌。当梦骤然停止时,一切事物的结构都会松散下来,最硬的那些物质蜕变为灵媒外质(灵媒在通灵的恍惚状态中产生的一种黏性体外物质。——译者注),其稠度近似于肉冻或是生鸡蛋的蛋清。如果不得不从这片肮脏的地方开辟出一条路来,为了有助于上升,身体姿势要保持流线型,而且尤其要紧闭双唇,以免误吞下正在腐烂的梦形成的冻胶状物质。
梦魇往往丝毫不考虑任务的紧迫需要就把你驱出梦境,以猝然的方式让你摆脱刺激,导致你最终两手空空。每当出现这种情形,由于上升速度太快,你根本没办法牢牢抓住战利品。在压力冲击下,成袋的宝石、一沓沓钞票,还有一件件首饰注定会挣脱你的怀抱,消失无踪。你的衣服裂成丝丝缕缕,饱受折磨的关节甚至令你产生被五马分尸的惨痛幻觉……继而你将感到水流在身体上的摩擦,起初像柔丝掠过般惬意,但随着速度加快,你会越来越痛苦不堪。最后,你全身绯红地从沉睡中醒来,好像让砂纸磨过似的,一片片肉裸露在外,上面还留有摩擦后出现的几大块红斑。
大卫迫使自己尽可能缓慢地呼吸。他一面紧紧搂住装满钻石的口袋,一面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从药管里又倒出一粒协调丸来,三粒,已经达到最大剂量了。一旦过量,他可能遭遇深潜员行话中常提到的“灌铅效应”。这是一种极度的重力,使一切动作都变得迟缓,还会令你不得不盘算成千上万次才敢稍有举动。起初大卫曾经犯过一两次这样的错误,结果强迫性的测算癖使他完全陷入了瘫痪状态。刚坐上椅子,一种狂热的欲望便在瞬间攫住了他,逼着他马不停蹄地测算座垫对其身体重量的阻力,紧接着他得确立支配他从椅子走到门口这一直线运动的方程式。随后,他又开始如痴如狂地计算自己的手指对每平方厘米的瓷片所施加的压力。最后他彻底沉溺于估量房间的周长、体积及其材料强度。就在醒来的瞬间,他还正投入新一轮的运算呢:准备尽量精准地算出需要几年、或者几个世纪的雨水侵蚀,墙壁才会磨损得跟香烟纸一样薄……头脑“灌铅”是很恐怖的事。这一心理诱惑会将你掷入数学公式和方程式的无底深渊。三粒,确实不能再多了,除非你想让自己的大脑变成一台着魔的袖珍电子计算器。
他的心跳差不多算正常。裂开的保险箱没再出声,唯有砍下的那只手还在吸墨纸上继续蹦嘣跳跳。忽然,它朝大卫猛扑过来,想抓住他的脸,看那架势还想剜他的眼。年轻人挥臂将其赶走,从办公室夺路而逃,等快到闸室的时候才想起他还得利用这些残余器官来打开防弹铁门。他用目光搜寻着藏有透视读取器的金属箱所在的位置。如果想从珠宝店脱身,就得重施确保他潜入店内的那套伎俩——正因为如此,他需要从被麻醉的珠宝商身上切除的那些器官。他脑海中猛地闪现出一幅画面:珠宝商仰头倒在钉了皮的理发椅上(这不过是富人一时的心血来潮),胳膊奇怪地短了一截,上面盖着块毛巾,眼眶里纱布做的止血板球就像一个放错了地方的塞子……“他没什么感觉,”那迪娅说过,“我留下了服药说明书,等他醒来就能看到,另外还有一管止痛片。”可此刻那只手在哪儿?还有眼睛呢?
大卫往回走了几步。那只断手正像一头怒冲冲的野兽般抓扯着吸墨纸,扬起一团粉色的灰尘。那只眼睛则高悬空中,在吊灯的水晶坠子之间飘荡。“给我过来!”年轻人傻乎乎地下令,向前迈了一步。话音刚落,断手便从办公桌上一跃而起,连跑带跳地躲进了五斗橱。大卫试着爬上椅子去逮眼睛,可那家伙却紧贴着天花板飞,偏偏让人够不着。年轻人重试了一次,但椅子腿突然变软了,椅子在他身体的重压下轰然坍塌,把他抛到地上。他的颈背撞上了办公桌的一角,不过却没有任何痛感,因为此时连家具的硬度也已经与松糕无异。解体正不断加剧,他看了下深度表,荧光刻度盘上显示的深度为500米。他无论如何都得冲出去,这是一项无法逃避的任务。如果醒来时还没来得及脱身的话,战利品将离他而去,他只能一无所获地浮出水面。就在这时,他背后的玻璃橱窗被人狠砸了几下,震颤起来。他不胜烦躁地转过身:原来是那迪娅在用双拳敲打硬邦邦的玻璃,想引起他的注意。“我没法出来,”他很夸张地扯动着嘴,以便她能通过口形猜到他的话,“我把手和眼睛弄丢了。”年轻女人撮拢嘴唇,在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