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许多事情乃是迫不得已,也无从回头。不过朕的太子石弘,仁孝恭顺,好文轻武,颇有仁君风范,日后当是守成之主,佑我大赵国祚绵长。”
“既然如此,贫道无言请辞。”程青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站起来打了个稽首,“这三粒金丹虽非仙药,却也有强筋健骨之效,就算是贫道的见面礼吧。”
“仙姑可想要朕什么馈赠?”石勒慷慨地问。
“听说邺宫富丽非常可比天上仙居,贫道只求一观,不知陛下能否恩准?”程青芜大大方方地道。
三、天下至美
程青芜总算没有恶毒到家,离开了皇帝石勒之后便拔去了葫芦塞子,让我可以大肆窥探宫城中的景色。其实我也能够脱离了葫芦自由行走,只是人小腿短,比乌龟快不了多少,只得委屈窝在那道姑腰间的葫芦里,心里只当她跟羯人骑士所乘的马匹差不多。
宫城中除了供奉祖先的宗庙,主要建筑便是听政殿和文昌阁,作为皇帝办公的所在。文昌阁西面是内苑,鼎鼎大名的铜雀台、金虎台和冰井台就座落在内苑之中。
程青芜胸有成竹,径直带着我就往内苑里面走,好在之前她得了石勒的准许,倒也无人敢阻拦。沿着花木扶疏的石径走了一阵,前方赫然一座高台,高达十丈,台顶铸有一只一丈六尺的铜雀,金光灿烂,展翼欲飞,而这座高台南北二侧又各有一座八丈高台,无不精雕细刻,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铜雀三台,天下至美矣……”我正搜肠刮肚想要背诵两句有关铜雀台的诗句,程青芜却脚步匆匆绕过三台而去,显然心思并不在此。我猜想她一心直奔那个适合我的身体,倒也不敢抗议,只是拼命回头凝望那三座美轮美奂的建筑,差点把脖子都扭断了。
铜雀台东面是一个浩大的荷花池,程青芜走到池上的玉带桥上便停住了脚步。我一看又是满目荷花荷叶,大感无聊,却又不敢催促程青芜,只好百无聊赖地趴在葫芦口,闭上眼睛打盹。
忽然,远远传来一阵少年男女的嘻笑声,显见是为了争采莲花莲蓬撩水嬉戏,我便忍不住睁开眼来,发现程青芜也定定地盯着那群人,垂在身边的手指不停地掐算着什么。
画舫渐渐从茂密的荷花中绕了出来,上面乘坐的羯人贵族无不衣饰华美青春年少,然而吸引我的却是一个一身鲜红衣裙的少女——就仿佛天上的太阳坠落在荷花池中,让整个天地都陡然生色,却让她身周的每一个人都黯淡无光。
此时此刻,那个少女正立在船头,指着湖心岛旁一株罕见的金莲雀跃道:“快把船划过去,我要那一朵!”
“小姐,那里淤泥很多,船划不过去呢。”艄公为难地道。
少女一听,脸色立时沉了下来,嘟着嘴闷闷不乐地走回船舱里坐下。我看到这里,差点按捺不住就想从葫芦口跳下去,摘下那朵金莲以博她一笑。然而还不等我做好这白日梦,已有一个眉目轩敞的华服少年向那红衣少女笑道:“这有何难,让石宪下船去摘好了。”
“对呀,听说石宪你有些古古怪怪的本事,去帮我摘了那朵莲花来,下次太傅打你板子的时候我就帮你求情。”红衣少女当即将视线转到画舫的角落里笑道。
我此刻才注意到画舫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青衫,比起同船神采飞扬的同龄男女,越发瘦伶伶地像根芦苇。看他之前不言不动,双手也只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想必是个不太合群之人。
不出我所料,这根叫做石宪的芦苇连声音都是冷漠平板的:“我没有什么古古怪怪的本事,也不用你帮我求情。”
“恢哥哥,你看他……”红衣少女气哼哼地转过头,朝坐在身旁的华服少年求援。
“石宪,你以为你父亲是中山王石虎,手握重兵,就可以不听我们的话吗?”那华服少年有心在红衣少女面前一展威风,当即站起来对着石宪硬声道,“濮阳侯石宪,本王命你即刻下船去给恒露摘金莲,你敢抗命不遵?”
原来她叫做恒露。我心潮澎湃地想着,暗暗大骂那个石宪不懂风情,在这样的佳人面前居然还是一副槁木死灰的模样。
“是。”石宪这次不再反抗,在众人幸灾乐祸的眼光中走到画舫一侧,撩起衣衫前襟就跳下水去。
水并不深,只是没到了他的胸口。石宪小心翼翼地朝着前方摇曳的金莲迈步走去,却蓦地停下了脚步。
“快啊,你磨蹭什么?”画舫上尊贵的王爷公主们齐声催促着。
石宪咬着牙不作声,也不动作,然而身子却逐渐往下沉去,池水渐渐向上淹没了他的肩膀,直至淹没了他的下巴。
“不好,侯爷是陷进淤泥里去了!”艄公猛地醒悟过来,惊惶失措地叫道,“二王爷,快……快命人去救……”
“罗嗦什么?”画舫上领头的二皇子石恢朝艄公怒喝了一声,“午膳时间到了,还不开船回去?”
“是……可是侯爷他……”艄公还待开口,石恢已一耳光将他抽到一边,“开船!”
画舫果然重新划动起来,距离陷在水中的石宪越来越远。眼看池水已快要淹没石宪的鼻尖,而他仍旧像死人一般不言不动,红衣少女恒露忍不住扶住栏杆探出身子叫道:“石宪,只要你求饶,我们就救你出来。”
“恒露,别理他,我们整了他这么多次,他哪回真正出过事?”石恢在一旁不以为然地道,“有些人天生贱命,哪里那么容易就死了呢。”
画舫渐渐隐入茂盛的荷花枝叶中,我再努力睁大眼睛,也看不到那袭燃烧了我的红衣了。整个荷花池又恢复了宁静,连一点欸乃的水声也消失殆尽。等我终于从恒露的音容笑貌中回过神来时,我才发现石宪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点乌黑的发髻。
“唉,想不到最终找到的果然是个羯人。”程青芜自言自语般道,“要不要现在救他呢?”
“什么?”我原本想爬上葫芦口骑坐在上面,听到这句话差点滑落下去,“青姨,难道那根淹了个半死的芦苇杆子就是要给我找的身体?他根本就不是我喜欢的样子,我不要我不要!”
“不要也行。”程青芜扭头看了看我,轻松地道,“我们还可以等下一个合用的身体出现。”
“要等多久呢?”我忙问。
“也不算久,二三十年吧。”
“啊!”我当即惨叫一声,让我再过二三十年这样居住在葫芦里,动不动就被程青芜关禁闭的生活,或许还可以忍受,但是一想到红衣恒露和其他凡人一样,二三十年里看不到我听不到我,还不如让我死了的好。“不干不干,青姨,我宁可要他了,哪怕他是羯人,哪怕是那么麻杆一样的身体我也要定了!”
“好了好了,就依你。”程青芜被我吵得头痛,只好从白马尾鬃制成的拂尘上拔下一根马鬃,伸手轻轻掷出,那根马鬃便迎风一抖化作十数丈长的丝绳,钻进了淹没石宪的地方。
程青芜轻轻叫了一声“起”,白色的丝绳立时回抽,带得绳子末端卷住的人形落在荷塘旁的草地上。眼看石宪睫毛微动吐出几口水来,程青芜带着我悄悄躲到了树后,“这孩子确实有些不同寻常,我们且偷偷看一看。”
就算程青芜不说,我也觉出石宪的古怪来。他捡回来一条命后竟连一丝惊讶惶惑也看不出来,径自擦去脸上的水珠,爬起身拖着满是泥水的步子,朝着偏僻的宫城西北角走去。
以程青芜的法力,石宪当然无法发现我们跟随在他身后。他对脚下的道路熟悉得很,三转两转便走到一处年久失修的宫墙前,伸手推开了虚掩的木门。
屋子里陈设很简单,除了床榻矮几几乎没有长物,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石宪站在门口,脱掉了鞋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拖泥带水的衣衫,伸手将它脱了下来,抛在屋外的石阶上。然后他就这么赤着瘦骨嶙峋的上身走进屋中,点燃了屋角的油灯,再举着灯盏走了出来。
此刻正是午后,阳光充足,因此我和程青芜都猜不透他点灯的用意。却见石宪蹲下身,一手拎起脏衣服脏鞋子,一手将油灯的灯焰凑过去,衣服便倏地腾起白色的火光来。
我吃惊地看着石宪烧衣履的举动,心想看他屋里的陈设,哪里还能找出多余的衣服来,莫非他日后便打算这样光着身子赤着脚走来走去么?然而我很快便看出了端倪——那堆衣履上虽然火光熊熊,衣服本身却没有一点损害!果然当火焰灭去,石宪伸手提起衣服用力一抖,原本脏污的青衫已然恢复了洁净,那簌簌而落的灰烬分明只是污垢而已。
“原来他也会一点法术,否则怎么在这宫里自保?”程青芜轻轻叹息了一声,“小东西,看来这个身体可不那么容易抢过来呢。”
我原本就不知道怎么抢别人的身体来用,此刻听程青芜这么一说,更是没了主意,只好嗫嚅道:“再看看吧。”
石宪将干净衣服穿好,套上鞋子,便走到墙根去盘膝坐下,把湿透的头发披散开来。他搬开面前树根处的石板,伸手从地洞里掏出一块拳头大小半透明的石头来,伸手在上面不知画了什么符号,那块石头上便袅袅地升腾起白色的烟雾。石宪凑过去把脸笼罩在这白色的烟雾中,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着,瘦削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居然懂得吸食云母中蕴含的云气精华,这小子看来是在修行神仙术了。”程青芜与其说是自言自语,不如说是解释给我听,“不过看他衣食无着,纵然能凭借云气保持神清骨秀,却到底太荏弱了些。”
我没搭话,只是怔怔地盯着云母中升腾而起的白烟,心中猜测这云气吸食起来是个什么滋味。
“有了!”程青芜忽然笑了笑,扬起拂尘轻轻一点石宪,石宪便如同睡着一般缓缓倒在地上。
“你要干嘛?”我身不由己地被程青芜带着走到石宪面前,惊讶地问。
“你无法真正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因此我只好换一个法子。”程青芜指着失去知觉的石宪道,“我可以让他的魂魄休眠,而让你暂时占据这具身体,不过第一次时间不能超过一个时辰,日后我会想办法逐渐增加时间。”
“好啊!”我兴奋地跳起来,“青姨不用着急,你肯定能想出办法来把他的魂魄赶走的。”
“但愿如此。”程青芜似乎并没有那么大的自信,却也不愿当场打击我的情绪,“不过你要小心些。这个石宪是中山王石虎的儿子,石虎大权在握又生性暴虐,赵国朝廷对他又恨又怕,特别是石勒的几个儿子更是对他恨之入骨,因此石宪作为人质留在宫里日子可不好过呢。”
“我理会得,再说,不是还有青姨在么?”我此刻迫不及待地想要享受常人的生活,哪里还有那么多顾忌,当下一叠声地催促程青芜施术。
虽然我一直对拥有一个常人的躯体念念不忘,但当我真的可以控制石宪的身体时,我才发现这滋味也并不怎么好。且不说肺中呛进去的池水让我胸口隐隐作痛,单是腹部那种奇怪的感觉就让我有些不自在,但那具体是什么感觉,我又形容不出来。
“好了,你自己出去转转吧。”程青芜晃了晃手中的葫芦,“一个时辰之后,这葫芦会把你自动吸出来。”
我有些不习惯地看着面前陡然和我一般大小的程青芜,小心收敛起自己把她塞进葫芦里的妄想,掩饰一般嬉皮笑脸地道:“这个样子看青姨,比以前更漂亮啦。”
“看你这贼忒兮兮的样子,哪里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