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还是了解邢婉儿的。
所谓,有多爱,有多恨。
而邢婉儿,被粉末溅了一身,却笑得癫狂。
“司马燕群,你好狠。不过,我既然已经报了仇,活着,也便失去意义了。”说着,她忽然转过身来,以溃烂的面容对住一干人。
“将我同司马燕群葬在一起。”邢婉儿以命令的口吻说道:“二十年前,他负了我;二十年后,他到死也不肯向我低头。我便是死也要缠着他,生生世世缠着他。从我救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他是为了我黑水族的宝物而来,可我舍不得揭穿他,我甚至贪慕他的那一点虚情假意。谁知道,他竟然对全族的人下蛊。噬心蛊。呵呵,他用我教他的惟一一种蛊术,杀害我全族的人。还有我的父亲。我逃脱了,他却还要追杀我,逼我交出宝物。司马燕群。司马燕群。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让你顺心如意拿到流光石,这辈子你都记着它,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你都记着它。你才会记得我。记得我邢婉儿。”
所有的语无伦次,到这里,戛然而止。
邢婉儿孱弱的瘦削的身子犹如风筝坠落。倒在司马燕群的棺材的边上。
一道弧线划过。
落在白矜云面前。
低头看去,是一颗白色略透明的石头,隐约还能看见里边红色的纹路。
这时,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那些白色的粉末,和暗红的血液,都随着雨水化开,嵌进泥土里。
就这样淡去无痕迹。
安葬了司马燕群和邢婉儿,将惘生门余下的事情都打点妥当了,白矜云方才有机会对众人道出他此前的猜测。
于情于理,薛如珩始终难以置信。
白矜云坚持将惘生门的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没有找到青鸾剑,但却找到一封包打听写给司马燕群的秘密书函。大致的意思是,包打听知道司马燕群收藏了青鸾剑,于是向他索要五百两银子作为封口费。
如果信函是真的,包打听的死或可理解为司马燕群为除后患,杀人灭口,而并非与仇衣鹤薛印山的恩怨有关。
可是,青鸾剑在哪里呢?
白矜云几乎将惘生门掘地三尺,始终没能发现。
他们惟有暂且返回中原。
自从上次受到惊吓,耕烟的情绪一直不见好。夜里时常被噩梦惊醒,白天也躲在屋子里,不肯出门槛一步。离开了羊苴咩城,这症状才稍稍得以缓和。
行至成都府,慕容天晴便不再与他们同行,薛如珩颇有些舍不得,可也不好叫儿女私情误了人家的正经事,只得委委屈屈的,目送那马儿驼着自己的心上人渐渐走远,喟然长叹一声。
他们在城中一处客栈歇脚,白矜云闲时便掏出那块捡来的石头把玩,但见白至透明的外观,呈现出内里如血丝一样的纹路,似有一种妖娆蛊惑的气息。他想,这或许就是邢婉儿曾经提到的,黑水族的宝物了,只是不晓得它究竟有何妙用。
把来赏去,重又小心翼翼的收好。
耕烟恰巧从房间里走出来。
“白大哥。”她唤他:“在做什么呢?”
“呵呵,没什么。”白矜云看着耕烟:“你的气色好多了。”
耕烟勉强的笑了笑:“但愿不要再发噩梦就好。”
这时,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着,突然谁也不说话了,各自望着对方身后的一丛万年青。云淡,风疏,鸟声寂寂。
“白大哥,你有心事?”还是耕烟打破沉默。
白矜云道:“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但我无法找出杀害师父的凶手,青鸾剑亦未能寻获。”
“不是说,一切都是司马燕群做的么?”
“但却没有办法求证,况且我觉得仍是有很多疑点的。”
“哦。”耕烟似懂非懂。又补充道:“但这也不是你的责任啊,谁会想到中途杀出一个邢婉儿,破坏了你的计划。”
白矜云的眼神,颇有些宠溺:“放心吧,我没事的,倒是你,别总想着不开心的事,我还是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耕烟耸耸肩,做出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笑道:“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原以为会逗得白矜云哈哈大笑,谁知道他所有的表情都在瞬间凝固,目光如炬的,盯着客栈围墙的一处漆黑的角落。
耕烟转头望上去,那里,空无一物。
但她再回过头来白矜云已经不在她面前。
白矜云是循着黑影而去的。就在客栈围墙的那团漆黑的角落,他看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似是有人从客栈里越墙而出,他于是紧紧的追了上去。
那黑影,在郊外的某处林子里的某处大石头背后歇了下来。
但白矜云首先看到的,是更远处的五六个颀长的影子。在弱光和薄雾的映衬下,朦朦胧胧,显得诡秘异常。
白矜云便在一棵树的背后,屏息凝神,听这五人谈话。先是一名女子的声音:“三日酉时,青城。”尔后有男子问道:“谁?”女子没有说话,而是用手,指了指其中的三个人。那三人便略略的垂头,以示会意。
这几乎是白矜云听见过的,最简洁隐秘的对话了。由此可断这些人即将进行的,必将是一桩极大的买卖。白矜云的手心,莫名渗出汗来。
突然,只听一声厉喝,前方的大石头犹如被千斤大力士以斧头劈开。轰隆一声,炸裂开来。原本藏身在石头背后的黑影,骤然跃起,伴随而来的,是一声惊恐的呼叫。
白矜云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声音如此熟悉。
竟是薛如珩。
白矜云再躲不得,一个箭步冲上去,正好扶着落地时几乎要栽倒的薛如珩。
“师兄!”
“你没事吧?”
薛如珩捂着受伤的肩头,望着那五个缓缓挪近的影子,狠狠摇了摇头,道:“没事。”
借着零星的月光,白矜云方才看清楚,那五个人当中,有四人皆戴着面巾,无法辨认其容貌。惟有一人,一名艳丽妖娆的少女,眉目清晰的,在夜色里缓缓呈现。
少女做了一个手势,她旁边的四人便齐齐涌上。招势狠辣,俨然要将白矜云和薛如珩置诸死地。他们的武功并非出自任何的名门正派,但也仅只是二三十个回合,便已经稳稳的占了上风。那仿佛就是一个浑然天成的阵法,将白矜云和薛如珩牢牢的困在中央。若不是有一个突然的空隙,只怕他们俩都要命丧当场。
客栈。
天色已朦朦亮。
耕烟趴在床边上,守着昏沉沉的白矜云。薛如珩亦是,站着近两个时辰,寸步不离。耕烟劝她回房休息,她不肯,说道:“师兄是为了维护我,才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又什么都不懂,我怎能放心留你一个人照顾他。”
一句“什么都不懂”,恰好的概括了薛如珩对耕烟的印象。她向来是不屑她的。对她的态度,亦是忽而冷漠,忽而客套,却没有一刻是熟热的。起初耕烟还很介怀,后来离开剑气山庄,与薛如珩一路同行,也就慢慢成了习惯。好在一方不屑,另一方忍让,才避免了争吵。否则只怕这一路都不得安宁。
那几日,因了白矜云的伤,他们滞留在成都府,未能离开。待伤势略一转好,薛如珩便去西郊,想趁机再找慕容天晴。
但寻人不遇。
据管家说,慕容天晴早几日便出门办事去了。
而耕烟则悉心的守着白矜云,衣食起居,照顾得全面周到。她嗔他:“你怎么一点也不小心。”白矜云答:“对方的武功太厉害。”
“知道是什么人吗?”
白矜云摇头。突然又如梦初醒的,拉着耕烟,说道:“这几日,成都府可有发生大事?”
耕烟愕然:“成都这么大,你们又没有晨报晚报,我哪里知道东家长西家短的呢。”
白矜云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已经习惯了耕烟这样无厘头的说话方式,也不追究,继续说道:“你帮我打听打听,尤其是青城山的附近,看可有发生大事。”
耕烟哭笑不得:“我如何打听?”
此时薛如珩从外面回来,在门口,怔了怔,跨进来说道:“我已查过,成都府平静得很,没有任何大事发生。”
白矜云顺着薛如珩的目光,才惊觉自己原来一直都抓着耕烟的手。耕烟不以为意,他却像触了电,倏地放开,将面上的窘迫强压了下去,说道:“莫非他们口中所说的三日,不是指的三日之后?”
“我也这样想过。可是,师兄,那到底是别人的事,你又何必干涉。”
白矜云反问:“当日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薛如珩撇了撇嘴:“好奇呗,无意间偷听到两个人的谈话,说什么杏子林,有要事相商,我看他们鬼祟得很,才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谁知道……”
“谁知道你就受伤了。”耕烟原是以调侃的语气说出,听到薛如珩的耳朵里,却像辛辣的讽刺。她丢出一个白眼,冷哼道:“我和师兄讲话,轮不到外人插嘴。”
“你!”耕烟气不过,上前两步指着薛如珩,但顾及白矜云,不得已才将怒气又吞回肚子里。
薛如珩甚为得意,转脸又对白矜云说道:“再过几日我们便能启程回剑气山庄了,只是,不知道师兄打算如何安置耕烟姑娘?”
“自然是一起回去了。”耕烟自作主张回答道。
白矜云几乎已经认定,耕烟和他回剑气山庄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些日子的朝夕相伴,耕烟如同他的随身物件,或如朝阳如夕星,自自然然,他不再考虑耕烟的下一个去处,倒是薛如珩的旁敲侧击,让他恍然想起,他们,终究是不能相随一辈子的。
白矜云顿觉怅然。
“喂,你干嘛不说话?”耕烟望着白矜云。
“说,说什么?”
“说让我跟你们一起回山庄啊。”
“哦,你不找你的朋友了吗?”鬼使神差的,竟然问出这样一句话。
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白矜云,你什么意思!你不想让我跟着你,早说吧,这破地方,我还不信我窦耕烟一个人就待不下去了。”说罢,摔门而去。
留下白矜云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而耕烟呢?
气呼呼的出了客栈,横横竖竖的街道让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漫无目的的走着,从脂粉铺到小酒馆,再到莺莺燕燕的怡红院。灯笼都已经亮起来,夜幕渐临。
第十章 倾城
时已深秋。
更添愁。
白矜云后悔他当日迟疑的态度,却于事无补。自耕烟离开客栈,到第三天晌午时分,仍旧没有回来。薛如珩受白矜云所托,万般不情愿的,找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始终未见其踪影。
身体的伤日见好转。
心却又隐隐作痛。
那日,正在客栈的大堂里,面对一桌上好的酒菜发呆。门口施施然的走进一人。薛如珩一眼望见,神采飞扬,唤道:“慕容大哥。”
正是慕容天晴。
“我办完事回来,听管家说,你去找过我,还留了口讯。我原以为你们已经走了,只想着来看看,碰碰运气,谁知道你们还在这里。白兄,你的伤势如何?”
白矜云淡笑:“已无大碍。”
慕容天晴点头道:“那便好。咦,怎么不见耕烟姑娘?”
“她,走了。”白矜云叹息着说道。
“走了?”慕容天晴不解。
“嗯,发小姐脾气,走了两天了,也没见回来。”薛如珩一边往自己的碗里夹菜,一边轻描淡写说道:“这腿长在她身上,她爱去哪儿去哪儿吧,咱们索性直接回剑气山庄就是了,何必管她。”
白矜云苦笑:“若真是找不到,也只好如此了。”
“白兄放心,我会派人寻找耕烟姑娘的下落。一有消息,即刻通知你。”
白矜云仍是道:“也只好如此了。”
有如三魂不见了七魄。
入夜时,看华灯初上,这悠悠千载的锦官城,犹如婀娜的少女,乘一叶扁舟,窈窈款款,甚是动人。白矜云又打了一个呵欠。他已经连续几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