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穆尔四处征战,年幼的他不能跟随,被锁在司天台中,一锁便是二十年。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他从未踏出司天台一步,直到去年皇帝命他担任司天台监正,他才得以在西平京城内走动。
今夜月华如练。
十三年前的那些刀光剑影与和战攻防,那些毁坏的城垣和惨死的流民,那血流漂杵的护城河与风里夹杂着腥味的呼号……好似都已被这沉沉如水的月华所敛去了,而只剩一庭静默。风吹过抄手游廊,将秋初花落的残香卷起又吹落,明明是静谧得骇人的月夜,未殊却仿佛听见了大海的浪涛声。
那个皇帝死了。在大海之涯。
未殊很清楚地记得他的眼神,他站在空旷的悬崖上,背后就是赤海翻涌不息的怒涛,他平展双臂,海风便灌入他十二章纹的冕服袍袖间,猎猎飞扬——
阿穆尔可汗的铁骑已将他团团包围,他身边的亲随尽数死殉,海风裹来尸体与鲜血的气味,刺激得人全身发凉。
可是他,大历的亡国之君,却仍然面相庄严。
他注视着马背上的阿穆尔可汗,缓缓地张开了口,一字字随着海风强劲地拍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我大历皇族,便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人,也一定会让你断子绝孙。”
他的话音很平静,平静中是刻骨的怨毒。
未殊闭上了眼。
他并没亲历过那个场景——那是战场,是舍卢人一统天下的最后一个战场。可是那一幕幕却如鬼影,纠缠了他十余年。
真是莫名其妙,他即算是汉人,也并不打算为大历皇帝复仇。真是莫名其妙,谁坐江山,与他有什么干系?
然而心口竟渐渐地痛起来了。这痛感很熟悉,也正因这熟悉而令他恐惧,有一只铁手将他的心脏攥紧了,倒刺扎了进去,血流如注。他极缓慢、极缓慢地伸手,摸索到了那一只青瓷瓶,吃下了一粒药。而后,他便盯着那瓷瓶上枝蔓缠绵的青藤白花,冰凉的触感,微微浮凸的花纹宛如夜中的妖魅。
用过了晚膳后,他便往璇玑台去了。无妄知道公子每隔三日便要给那钱姑娘授课,心里虽然不痛快,却也拦不住他。只是看公子脸色比平日愈加苍白,隐隐担心地问了一句:“今日还要去吗?”
未殊的脚步在门口停住,他回过头来看着无妄,那神情明显是说:不然呢?
“您……”无妄咽了口口水,“我怕您累了。”
“是有点。”未殊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了。
无妄觉得自己跟一块木头说话都比跟公子说话强。
眼见得要入冬,璇玑台上的夜风里寒意渐深。这一回,未殊带上了几本经册,打算交与阿苦让她回家攻读。月初的月亮是一弯细细的眉毛,他望了半天,却望不出来那初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末了却想到一双漂亮的眼睛,因笑容而眯起的时候,便如这眉月一般让人舒惬。
虽然她笑的时候往往没什么好事。
比如她会笑着说:“师父师父你最好了,这个字我不会写。”
比如她会笑着说:“师父师父你最帅了,我上回作业没做完。”
比如她会笑着说:“师父师父你最厉害了,这艮卦后面是什么?”
想到卦位,他心念一动,望向台阶底下的阵法。沉吟半晌,他走过去将阵法改得简单了一些,省去了一些偏门的步骤,心中想,这回该当能过了吧?
如此一番动作,月亮已渐近中天。他倚着璇玑台下的白玉阑干,才感觉自己身心都疲乏了下来。
她怎么还不来?
她从来没有迟到过的。事实上,往往他与她都是前后脚到璇玑台,时间都掐得刚刚好的。
中夜的风确实是冷了。他摇了摇头,想她今晚或许是不会来了。
他便想往回走。
却又顿住。
万一——万一他走了,她又刚好到了怎么办?
她总归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不过……她那样舌灿莲花说谎不眨眼的一个小丫头,来了也不会告诉他是什么事情耽搁了的。她每次骗他,他都要摆上一卦才能辨别清楚。
思绪便这样漫漫然地飘荡着,没有方向、没有焦点,最后却总是落在那一双闪耀的眼睛上。真是奇怪——都教了她大半个月了,他却在这个时候感到奇怪了:
奇怪,她到底为什么会缠上他?
心底里却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对他幽幽地说:不要想了,不要试图挖开秘密,不要把过去纤毫毕露地发掘出来……
他自怀中掏出了一枚铜钱,往空中一抛,接在手心。
手掌摊开,星月浅淡若无的光芒静默地照下,他凝视了许久,许久,忽然眉头蹙起。
他大步往回走去。
“公子今晚回得早。”无妄自房中迎了出来,讪讪地笑着,然而未殊目不斜视地径自与他擦肩而过了。
他一直往前走。司天台的构造与星象历面相合,他闭着眼睛都能走。数重院落之后便是仓庚园,园中小池一顷,当此夏夜,水波盈盈,数茎静洁白莲轻不着力地漂浮在水上,初月光芒晦暗,将小园风致都笼入了幽深的夜里。未殊踩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在小池边趺坐下来,拿出蓍草便开始占卜。
第一次,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占什么。
蓍草逐波飘荡,载沉载浮,没有显示出任何意蕴。就如这月亮,就如方才的铜钱,就如他此刻的脑海,都是茫然无所归依。
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于是他便愈加想要证明自己能掌控住自己。他一遍遍地起卦,又一遍遍地失败,夜风拂过林梢沙沙作响,花影与灯火共飘摇,他的目光却从未一动。
——她怎么还不来?
他问自己。却不是问卦辞。
翌日清晨,无妄在仓庚园外见到公子从内走出。公子神容疲倦,眼睫下有一圈淡淡的青影,抬眸看着人的时候似是恍惚的。
“我出去一趟。”他说。
无妄愣住,“什么?”
公子这话说得很蹊跷。
首先,公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来没有跟他报备过。
其次,公子刚刚熬了一宿没睡,怎么还有精神出门?
再次,公子回到房间后……找出了一片人皮…面具。
无妄奔了过去,呆了呆,又呆了呆。“公子要去……九坊?”
未殊点了点头。
他这动作又是如此自然流畅,就好像去九坊和去皇宫是一样正常的事情。
无妄看着公子将那人皮…面具仔细戴好,只觉自己的舌头都要打结了,“这,这不太好吧……那边人多眼杂,咱们上回偷溜出去,不就……”
——不就招惹了一个大…麻烦,到现在都甩不脱?
“我怕阿苦有事。”未殊淡淡地道。
无妄的表情好像刚刚被雷劈了。
☆、第11章 动爻
“我怕阿苦有事。”未殊淡淡地道。
无妄的表情好像刚刚被雷劈了。
好在未殊马上又补充了一句:“昨晚的卦象很乱。”
哦……无妄拍了拍胸脯,把被雷劈碎的表情给拼了回去。原来如此,公子那种强迫症,见到混乱的卦象一定是要弄个水落石出才罢休的。然而他还是有点不放心:“您换件衣裳吧?”
未殊想了想,觉得无妄说得对,于是换了一件白衣。
无妄扶额:“换个颜色。”
未殊披着衣衫看着他,“你不帮我找来吗?”
身形修长如竹,墨玉般的长发披落在流丽的素白布料上,愈衬得肌肤洁白而双眸幽湛。无妄将牙根一咬,看在你身材这么好的份上,我找!
最后,无妄愣是把未殊给捯饬成了一个青衣短打的小胡子青年。
未殊看着镜子,微微皱眉,“不好看。”
无妄道:“就是要不好看。”
未殊转过头,“为什么?”
“因为扶香阁是妓院。”无妄循循善诱,“您总不想让妓…女们都认出您是谁吧?”
“可是这样一来,”未殊顿了顿,“阿苦也认不出我了。”
无妄总觉得这句话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是哪里怪异。“您不过是去看看她安全与否,她再认不出,您与她一说,不就得了。”
似乎认同了他的话,未殊微微颔首,然而静了片刻又道:“可是不好看。”
无妄最终妥协,将那两撇神气的小胡子给拿掉了。
未殊整了整衣襟,便走出了司天台。无妄想跟去,他却说:“不好。”
不去就不去,摆什么面瘫脸。无妄在心里骂道。以为我不知道么,上个妓院,你这么开心!
***
白日里的妓院,比晚上总要多几分人气似的。未殊抬起头,望见那一方涂金的匾,径自迈步而入。
“哎哎哎,你谁啊你?”门口衣色缤纷的老鸨皱起了眉头,叉腰拦在了门口,“有钱吗你,扶香阁是说进就能进的吗你?”
未殊顿了顿,无妄给他找来的衣服似乎很低级。
“我找钱姑娘。”他说。
“钱姑娘?”老鸨疑惑,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伸出一只手,“先拿钱来。”
未殊往衣袋里一掏,果然,无妄是不会给他准备钱的。眼神微微一动,那老鸨便精明地叫了起来:“没钱?没钱逛什么窑子?出去,给我出去,别跟这儿挡路!”
他却不动,只自衣带上解下了一只龙凤嵌金丝的青玉环,“这个可以当多少钱?”
老鸨一看那玉,顿时双目放光,一把抢了过来——未殊微微皱眉,这个动作似乎有些熟悉。老鸨先将玉收着了,这才摆出满脸的笑道:“咱们阁里本家姓钱的姑娘有好几位呢,不知公子要找哪位?”
未殊顿了顿,“我不是要找姑娘。”他强调,“我只是要找钱姑娘。”
“是啊是啊,”鸨母莫名其妙地道,“我便是问你,找哪位钱姑娘?”
“我不是要找姑娘……”
鸨母终于确定面前这俊秀的小青年是个呆子。
与此同时,她也终于听明白了,他要找的那钱姑娘不是花娘。
嘴角往下一撇,她将那玉环揣得更严实了几分,“咱们阁里只有花娘,公子别是认错地方了吧。”
未殊静了片刻,才仿佛下定什么决心般开了口:“她姓钱,名阿苦……”
“——钱阿苦?!”
老鸨睁大了眼睛。
未殊点了点头,将阿苦的名字说出了一遍后,再说几遍也不那么难了:“是的,钱阿苦。”
老鸨的眼睛在他身上狐疑地转了转,“阿苦还没到年纪,不卖。”
这话入耳,让他很不舒服。他说不出是哪里不舒服,但就是在这一刻,他对眼前这个俗气的老女人终于感到不耐,“我找钱阿苦。”
“她欠钱了?”
“不是。”
“她打架了?”
“不是。”
“那你找她干嘛啊?”
未殊噎住。
老鸨啧了一声,找来龟公吩咐了几句,自己便走开了。口中还在念叨:“这个钱阿苦,我算怕了她了……”
话里虽然强悍,却隐隐然带了几分关心似的,听得未殊的心也被轻微牵动了一下。旋即一个清凌凌的声音便响起来了:“你找我?”
阿苦站在扶香阁主阁二楼的阶梯上,一袭烟波襦裙,翠叶袖中露出莹润洁白的手腕子,一水儿的亮金钏子披挂下去,衬得栏杆上的五指愈加纤细洁白。碧纱裙摆遮不住白皙的小腿,这会儿正随着她一步步下楼的动作而时隐时现。
好像是呆住了一样,未殊便站在当地,看着阿苦风情万种地朝他走来。
这不对,这完全不对。
这真的是阿苦吗?
但见她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忽然侧过头去轻轻一笑,耳畔的珍珠坠子便稍稍晃荡出来,衬得耳垂小巧,几乎令人忍不住伸手摸一把。她抬袖掩口,笑着睨他:“这位公子,找我?”
他要不要打破她的恶作剧?
还没有考虑清楚这个问题,他已经当先开口:“你昨晚怎么不来上课?”
阿苦傻眼了。
那种小孩子胡闹被大人拆穿的表情,搁在她妆容精致的瓜子脸上,显得格外地不和谐。然而她就挂着这样一副表情,傻愣愣地看着他。
“你,你,你……”她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