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秦若烟的父母闻讯赶来,对着她的尸体悲痛欲绝时,他才感到撕心裂肺的疼。那疼让他不能喘息,让他觉得自己高大健壮的身体一下子就软弱下来。泪水布满了沈力年轻的脸庞,这是他自记事以来,第一次哭。为一个女孩,为一个刚刚爱上就爱得欲罢不能的女孩,为一个爱得欲罢不能却匆匆离开这个世界,永远离开他生命的女孩。
可是他的同学之中,没有人知道,那场轰动了青城的恶性凶杀事件的死者,会是沈力心爱的女孩。沈力的同学只知道,就是从那一天起,这个往日青春飞扬,个性鲜明的大男孩,突然变成了一个性格抑郁的人。只有好友姚天平知道,沈力的突变,一定是因为情,而且这个情字,会让他断了所有的欲念。只有他最能理解,为什么沈力在大学里整整四年,都没有去谈恋爱。但姚天平没有去问他。他知道,心灵的伤,需要伤者自疗,别人的关心也许只会在伤口上撒盐。
可是姚天平并没有料到,沈力在多年之后,仍孑然一身。他不懂他为什么放不下年少时那一份模糊的感情。
姚天平并不知道,沈力在这之后,放弃了他的选修课程拳击的真正原因。在此之前,沈力喜欢穿着拳击服,戴着厚厚的拳击手套,在小小的拳击场地与战友对垒,并且永远不服输。哪怕面对的是沙袋,他也会狂热地捶打一通。
而就在那之后,他永远丢弃了心爱的拳击手套。因为只有沈力自己知道,在目赌秦若烟死后,他奇怪地患上了手指疼痛的怪症当他每次想到她时,都会感到十指阵痛。而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想着她,所以他的十根指头便会随时随地疼。他没有去看医生,他自己清楚,这是因为心病。
因为十指连心,连手指都痛,何况心呢?会有多痛?这只有沈力自己知道。
又是一阵疼痛袭来,令沈力全身一抖。他下意识举起双手,看自己的指头。手指并没有任意异样,但只是痛。有多久没有痛过了?时间真的可以淡化伤痛吗?而为何今日又痛?
夹在指间的烟已经燃尽,窗外的夕阳美景已经散场。沈力回过身,打开灯,重新去看那张照片,似乎还不相信刚才的感觉。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另一个跟秦若烟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呢?而这个女孩,不是别人,偏偏是姚天平的未婚妻。
灯光之下,那眉,那眼,那唇,如此真切,虽然经过了化妆师的修饰,但妆非常自然,看不出多少人为的痕迹。沈力看着照片,眼前忽然浮现出秦若烟的一颦一笑,不禁悲上心头,手指又疼了。
在悲伤的同时,他心里的困惑也愈来愈浓。他又一次去看请柬上新娘的签名。“黎虹”二字夺人眼目,这名字,有一点美艳的成份,跟秦若烟有些缥缈的名字相比,感觉相差甚远,而她们的人,怎么会连神情都相似呢?
那一晚,他将电话打到姚天平那里,名为祝贺,实际上则是探有关黎虹的消息。而那边姚天平则总是笑。他问:怎么样?新娘配我是不是绰绰有余呢?沈力勉强笑笑,问:这么漂亮的女孩,你是怎么追到手的?
那边姚天平竟然迟疑了片刻。这迟疑更急遽地加重了沈力心头的困惑,令他无法忍耐。
姚天平迟疑了片刻之后说,都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可这回,不但掉了,而且竟然砸到自己的脑袋上了。然后姚天平自嘲地笑笑,说傻人有傻福呀。
沈力试探着想问更多,比如黎虹的职业,籍贯,还有他们是在哪里认识的。但姚天平笑笑说,说来话长,我先卖个关子,等你来青城时咱兄弟俩一定好好喝几杯,我会一点一点慢慢告诉你的。
这便是姚天平的典型做派。性格慢,跟沈力的急脾气正好相反。沈力心里骂了一句,心想你跟黎虹求婚的时候,怎么不说慢慢来,先谈个马拉松式恋爱,再结婚呀。你小子在这件事上怎么这么心急哇。
沈力郁闷地挂了电话。那边姚天平临挂前还一再叮嘱这次婚礼的伴郎一定要沈力做。沈力当然没法拒绝。谁先结婚,另一个人就做伴郎,这是他们多年来的约定。能有一天做姚天平的伴郎,也是一件天大的高兴事儿。只是,如果不是请柬上的这张照片,这一切就会让人感觉完美了。
三天之后沈力踏上了去青城的汽车。从云城到青城,只有短短的四个小时。而这四个小时,却是一趟时空列车,带着沈力彻底回到了十年之前。
青城他有五年没有去过了。青城除了姚天平一个朋友,别无牵挂。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实际上,青城在沈力心中,已经幻化成一个永不消失的泡沫。他情愿让这个泡沫永远飘飞在他的记忆里,而不愿轻易去碰触。他怕一碰即碎。
青城长途汽车站,两位久违了的好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说不清楚是高兴还是伤感。婚礼在第二天就要举行了,姚天平说一切都准备就绪,就差接新娘入洞房了。沈力敏感地察觉到,姚天平在提起新娘黎虹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泽,这更反衬出沈力的落没。
姚天平似乎看出了沈力的心事。但他装作不在意。一个人处在幸福的颠峰,安慰一个失意的人,似乎是一种刻意的虚伪,反不如用自己的快乐去感染他,让他融入自己的快乐。
姚天平直接把沈力接到了新房。压床是青城的一种风俗,即在洞房花烛夜的前一晚,邀朋友来与自己同睡婚床。
姚天平说,因为婚礼仓促,所以新房还只能安排在父母留下来的两室一厅的旧房,只稍作了布置。然后姚天平用无比向往的神情说,新房的首期房款已经交付,半年之后,他与黎虹就可以在市中心那套宽敞明亮的新房入住了。
这更加深了沈力的困惑。他知道姚天平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能够娶到这般完美的妻子,为什么不把婚礼办得完美一点,等半年后新房装饰一新的时候再结婚呢?
他只把这种困惑深深埋入心底,一切全等明天见到新娘本人再说吧。一想到就要见到照片上的女子,姚天平就觉得有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他知道,今晚失眠是百分之百的了。
要在平时,两位旧友这么久未曾谋面,一定能叙上大半夜的旧。但沈力知道,明天姚天平要唱主角,可不能面色黯淡,顶着两个黑眼圈娶媳妇啊。于是他装作很困倦的样子,少与姚天平搭话。之后不久,他便听到了姚天平均匀的呼吸声。
而他却睁开眼,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心思烦乱。那种感觉,竟与十年之前,沈力期待黎明,与秦若烟会面时相仿。
到了下半夜,他终于感觉到头脑发沉,渐渐失去意识,进入梦乡。而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一阵细碎的声音,这种声音初始模糊,之后渐渐清晰。
他想睁开眼睛,却发现不但眼皮睁不开,连身体也无法动弹。之后,他感觉有一阵轻柔的风掠过身畔,恍惚中有人来到他的床前。
他虽然睁不开眼,但他发现自己竟然可以看清楚周遭的景象。街灯透过窗帘照进卧室,可以看清楚在微弱的光芒里,有一个人站在他面前。那是一个女孩,穿着浅粉色的吊带背心,白色短裙,头发被一根浅粉色发带束起。
女孩的脸秀美清丽,微含笑意,而她身上的衣服则零乱不堪,全身布满了鲜红色的伤口。那伤口似还在流血,血一滴一滴,滴在沈力的身上,竟还是温热的。
沈力惊骇异常,可全身仍然无法动弹。女孩布满伤口的手臂已经向他伸来,终于,在这紧要关头,沈力大叫一起,一跃而起。
第三章
沈力的叫声惊醒了酣睡中的姚天平。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坐起来打开床头壁灯。灯光里,他看见沈力坐在床上,面色苍白,汗水涔涔。沈力用惊恐的眼神看了看姚天平,然后用手掌从自己的下巴开始,抚过整张脸,直到头顶。
然后他听到沈力歉意地说:“对不起,做噩梦了。”
姚天平的眉微微蹙起,这个时候他已经足够肯定,沈力内心里充斥着巨大的痛苦。那声惊叫里,透露出来的不仅仅是惊骇,还有绝望与无助。但他什么也没有问。他用手轻轻拍打沈力健壮的肩膀:“好了,没事了,平静一下继续睡吧。如果睡不着,可以跟我聊天。”
沈力感激地点点头,既而又摇摇头,困惑地说:“刚才做梦的时候,能够听到甚至看到一些景象,可是身体却似不是自己的,不能动弹,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若不是最后一刻用尽全身力气爆发,不知后果将会如何。”
姚天平轻轻吁了口气说:“你这种情况,其实正常得很,俗称‘鬼压床’,学名则叫‘睡眠瘫痪症’。在这种情况下,你感觉自己是清醒的,但实际不是,有时候还可能产生一些幻觉。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刚入睡或是将醒未醒时,正是我们进入熟睡开始作梦的睡眠周期。我们的骨骼肌除了呼吸肌及眼肌外,都处于极低张力的状态,这时候若意识清醒过来,而肢体的肌肉仍停留在低张力状态,便造成不听意识指挥的情形。”
“哦。”沈力点点头,情绪一下子放松了很多。他想,可能是由于对秦若烟的回忆,而引发刚才那一幕噩梦,或者是幻觉。
姚天平关切地说:“你最近是不是睡眠不充足啊?不要让自己太累,不要熬夜,维持正常的作息通常就会减少这种情况发生的机会。”
沈力笑笑说:“你小子总是冒充比我懂得多。怪不得这么漂亮女孩子会让你娶了做老婆。”
姚天平讪笑了一下,却没有接话。两个人都发现,晨曦已经爬上窗子,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了。
接下来,一切就跟打仗一样紧张。沈力作为伴郎,全程陪护新郎。他先陪姚天明到发廊做了面部护理及发型,然后去婚庆公司取婚车及鲜花。同时跟过来的,还有摄像师及司仪。
回到新房时,姚天平的一些亲朋好友已经陆续到场,屋内屋外拥挤不堪。大家事先已经做了分工,但事到临头,还是显得匆忙而混乱。终于,姚天平西装笔挺,风度翩翩地捧着九十九朵玫瑰,坐上彩车向黎虹暂住的酒店出发。同行的彩车队,有十辆之多。
沈力与姚天平并排坐在头车。这个时候,他知道姚天平已将清晨自己做噩梦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姚天平此刻兴奋而又紧张,面色微红,双眼放光,一副幸福在握的样子。而沈力自己,由于刚才的忙碌,那不安焦虑的心情稍有缓解。
接下来的场景,沈力则如入梦中。尽管他事先有了思想准备,但当他终于见到新娘黎虹本人,还是震惊万分。这种震惊,比他见到黎虹照片时更加强烈。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是置身于华丽的酒店包房,而是穿梭在弥漫着花香的小道上。那个曾经穿着粉红色吊带背心,白色短裙的小女孩,她在一瞬间长大了。而时间并没有延伸十年。就是那个小女孩,她还未来得及做自己的恋人,便已经成熟起来。就如同一朵包含待放的百合,在一瞬间,打开花蕊,将自己无所保留地绽放。
沈力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眼前这个披着洁白的婚纱,发际插满百合花瓣的绝色女子,已经是别人的新娘。他饱含深情地望着她,在十年这段漫长的光阴之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