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不易察觉的波纹从她黑夜般的眼中闪过,这样的时候,怎么叙起旧来了?这么怀疑着,她却仍然一丝不苟地回答:“那时主人七岁。”
“七岁……”丛惟看着远方的烟罗城,城墙上面似乎升起一面旗帜,他一边仔细辨认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那时,我是这世上唯一的孩子。你是我唯一亲近的人,青鸢,在他们之前,我身边就只有你。”
“唯一的孩子……”青鸢默默念着,心头一动,脑中闪过的,是那个七岁的孩子愤怒不甘的质问:“为什么只有我不同?你们都跟我不一样!”那时,那双孤独的眼睛,是天空的颜色,澄蓝中有着阳光的热意。那时她想,多幸运的人啊,从一出生,就拥有了世界。可是……
“每个人都有努力的目标,为什么我没有?”两年后,九岁的男孩困惑不解地问她,“他们都有存在的意义,为什么我没有?”
那个时候的青鸢,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是现在,她也不知道答案。所以,在男孩的面前,她只能一如既往地沉默,并且一直沉默下去,眼看着这个逐渐长成的少年脸上,渐渐多出了冷峻的寂寞。
十七岁时,朱凰诞生,注视着红色的酒液浇透她的全身,他唇角挂着冷冽的笑意,像是在讥笑这个刚刚来到世上的生命,是如何的混沌无知:“也好,总不能老是我一个人被迫去做注定了的事情。”被迫?青鸢后来想,会不会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就已经注定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十八岁迎接银凤来临的银色酒液是在一片沉默中倾泻的,年轻的主宰这次只说了一句话,是对那个与他并肩而立的红衣女子说的:“这就是银凤,你的伙伴。”他们并肩离去,青鸢跟在后面。银凤朱凰,他们是不同的,他们是主人的伙伴,而她自己,却只能跟在城主的身后,远远听着他们果决有力的足音,敲打着这个世界。
然后,很久之后,当红色的酒液再次从主人的酒杯中倾倒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仿佛被冰雪覆盖了,感觉不到阳光的暖意,就像雪水化成的溪流,虽然清澈,却也清泠。
“是,我跟在主人身后,已经很多年了。”
丛惟敏锐地察觉到她是说身后,点点头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了后顾之忧。”
他们停了许久,没有尽情奔跑够的四头白鹿不耐烦地晃动美丽的头颅,用温润善良的眼睛看着他们两个人,像是在催促赶紧上路。
丛惟手指弹动缰绳,一线紫罗兰色的光晕弥漫过去,白鹿瞬间得到安抚,安静下来。他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你都眼看着,所以你一定知道,我是个自私的人。”
“您不是!”青鸢的语气少有的激烈,如果有谁能够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话,那就是眼前这个世界的主宰了。他做的事情,很少是依据自己的意愿,却总是为了别的人,为了这个世界在压抑,这样的人,怎么能是自私的人?青鸢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置一字微辞在主人身上,即使他自己也不行。
丛惟却似乎没有听见她的抗议,径自说下去:“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却没有及时阻止,或者是我下意识地纵容吧。”
青鸢以为他指的是陟游失落这件事情。
丛惟说:“我在赌,明知不对,还是决定赌。可是我早知道无论输赢,都会把她卷进来,为什么还要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青鸢彻底糊涂了,听着似乎不是在说陟游的事情,摸不着头脑,于是老实说:“我不明白。”
一直自顾自说话的丛惟回神,才发觉自己的话的确令人费解,扯动嘴角,自我解嘲地一笑:“我之前说过,怅灯的目的是要取代我。师项想到了怅灯要证明我失去了凤凰城主的资格,所以从我身边除去陟游。可是他却想不通怅灯要怎么做才能证明他有资格取代我。”
这样的疑问,青鸢也一直不明白。她凝神仔细听。
“其实要证明他有资格主宰世界很难,而要证明他就是世界的主宰却很简单。”丛惟伸手指向远处烟罗城头的旗帜,“你看得见那是什么旗吗?”
青鸢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看清楚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黑底金凤凰,那是凤凰城的标志……”说到这里她也明白了:“难道,怅灯竟然是要变成您?”她用了一个“变”字,听来古怪,却也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
凤凰的哭泣 第十九章(2)
丛惟点点头,“这世上的人,真正知道我长什么模样的,没有几个,却人人都知道凤凰城的标志和凤凰城主身边的银凤朱凰。你想想,如果两个人同时宣称自己是凤凰城主,一个身边有银凤或者朱凰,另一个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会相信谁是真的凤凰城主?”
“这么说,怅灯捉住银凤大人,就是为了这个阴谋?”前后连起来一想,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不是。”丛惟却不这么认为,“怅灯只能囚禁陟游,却绝对没办法让陟游向他效忠。”
不是陟游,就只有另外一个了,青鸢立即明白:“是朱凰?难道朱凰大人竟会向怅灯效忠,来反对主人?”
短暂地沉默后,丛惟声音低了低,沉声道:“效忠未必,联手却很有可能!”
“可是朱凰大人怎么可能反对您?”
丛惟眼中闪过一丝苦涩,“所以,我要赌。只是……她却从此又要卷入纷争了。”
“那我就更要随主人前去了。”
丛惟看着青鸢,温和地摇头:“不行。你去了,难免杀戮。何况如果朱凰她真的……那么你们势必要对立。我不让赫蓝他们跟着,因为他们不可能是朱凰的对手。而你,你要跟她动手的话,势必两败,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中任何一个受伤害。”
青鸢不由提高声音:“即使朱凰她背叛?”
“即使如此。”丛惟答得斩钉截铁,缓了缓,又道:“是我先对不起她的。既然当初把她卷进来,那么要如何选择,就只要由她决定了。所以,青鸢,你不能跟我去,何况,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他注视着青鸢的眼睛:“如果,万一我赌输了,那么你就要不择手段救出陟游,让他……继承凤凰城。”
青鸢吃惊地瞪大眼,蒙面的黑布下,看得见张开的嘴无法合拢,“主人,你,你……”磕磕绊绊,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丛惟淡淡一笑:“现在你明白了吧?你必须留下。”
烟罗城外筑起高大的土台,黑色金凤旗帜在上空飘扬,土台的正中,巨大的金色旌盖下,一个黑袍的身影临风而立。二百个银铠的武士侍立在土台前,手中戟钺林立,阳光下明晃晃闪着腾腾杀气。
怅灯站在高台上,眼看着白鹿战车由远而近,停在一箭地外,嘴角扬起冷冷的笑容。“丛惟,丛惟,”他咬着牙,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你到底是来了。”看清楚战车上面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冷冽的灰色眸子闪过一丝诧异,“连那只乌鸦都不在身边,丛惟,你是不是真的众叛亲离了?”
丛惟从车上下来,朝土台上的人望去。两个人的目光隔空相遇,对方灰色的眼眸瞬间迸射出强烈的光芒,蕴积掩藏了已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发泄的余地。
“丛惟!”他大声地说,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怨恨,高亢的声音隐隐颤抖着,“你竟然敢这样单身赴会,我是不是该夸你一句勇敢?”
丛惟向前走去,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铠甲和戟钺的光映在他淡漠的脸上,越发显得那双眼眸冰冷深沉若极地冰湖,不见丝毫波纹。
“丛惟,你知道我等今天等了多久吗?从那时候起,整整五年了。今天,我要讨回你欠我的一切。我要让人们知道,全是因为我,才有了凤凰城主,我才是主宰这个世界的人……”高亢激昂的声音越来越激动,高台上的人大步向前,俯视着孤身一人朝高台走来的黑袍青年,得意地大笑:“丛惟,看看我,抬起你的头,看我。”
丛惟一言不发,望着他。
“怎么样?抬头仰望的滋味不好受吧?高高在上的凤凰城主,从来没有这样抬起头看人吧?”高台上的人伸展开双臂,黑色袍袖上的金色凤凰振翅欲飞:“从现在起,就由我来俯视苍生了。”风在两人间回旋,掀起薄薄的尘土飞扬。
丛惟看见高台的后面,烟罗城的城头上,密密麻麻无数的居民远远观望。人群的上空,隐隐几只鲜黄色的鸟往复飞动,似乎想朝这边过来。然而那里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无论它们怎么努力,都无法越过城墙的范围。
见他越走越近,银铠武士们紧张地握紧手中武器,几百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这个对他们的虎视眈眈视而不见的黑袍男子身上。
怅灯觉得受到了忽视,大声道:“丛惟,我在问你话呢,不要装聋作哑。”
两名银铠武士并肩拦在丛惟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不知为什么,对方明明只有一个人,始终一言不发,却有一种无形且巨大的压迫力,笼罩在他的周围。稍微靠近些,甚至可以感觉到连他身边的风,都有着不一样的凛冽。
丛惟停下脚步,冰蓝色的眸子扫过两名武士的面孔,淡淡说:“让开。”声音不大,两人听在耳中却不由自主同时一震,那样的威严与不容置疑,让人自然而然产生一种想要遵从的愿望。两人彼此对视一眼,犹豫不决。
怅灯站在高处看得清楚,大声指挥手下人:“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捉起来。他就一个人,快去啊。”青鸢和师项没有出现,他也怕丛惟别有安排,不得不特别谨慎。
银铠武士一圈圈围上来,虽然有些迟疑,但在怅灯的驱使下,还是不断逼近。丛惟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抬眼望着高台上的人,说道:“怅灯,下来吧,那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他声音并不响亮,却异常平稳沉静,即使隔了遥远的距离,仍然清晰送入怅灯耳中。
凤凰的哭泣 第十九章(3)
怅灯不理他,径自指挥银盔武士们:“别傻站着,把他绑起来。放心,他不会还手的。”
丛惟身材修长,虽然举止间从容威严,却并不如何壮猛。而那群经过精心挑选的银铠武士则一个个高大威猛,甲胄鲜明,听了怅灯的指示,虽然将信将疑,但见丛惟孤身一人,己方则有数百人,不由精神一振,有几十个胆大的,大喝一声,越众而出,杀气腾腾向丛惟扑去。
丛惟目光一沉,淡淡对怅灯道:“五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不长进。这些人怎么能制得住我?”他伸展双臂,黑色袍袖如巨大羽翼,迎风飘动,整个人凌空飞起,在一片惊呼声中越过众人头顶,落在高台脚下。
怅灯大笑:“果然没有变,丛惟,你还是心慈手软,不愿意跟他们动手吗?只可惜如今你身边没有人能为你挡驾杀敌了。”
武人多崇尚善战勇者,如果丛惟拼尽全力杀敌也就罢了,如今他不应战,居然飞身脱离包围,短暂错愕后,银盔武士们无不愤恨,有性情鲁莽的已经大声怒道:“只逃不战,算什么好汉?你就算插上翅膀会飞,我们也绝不放过你。”
几百武士迅速重整阵形,张开一个大大的扇形,从背后向丛惟包围过来。
丛惟对这些人毫不在意,只抬起头对高高在上的怅灯道:“怅灯,你现在下来还来得及,不要把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