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爹爹身边,就不再上前,与少年维持几步的距离,抬头静静望着。
他很高,身材瘦削结实,看来年纪该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但是他好看的五官,却没有半点情绪,比成人更内敛深沈。
最特殊的,是他的那双眼。
她从没有见过,哪个人有着,这么深幽的黑眸。
“飞鹰,你可要好好替我保护梦儿。”罗岳叮嘱着。这个宝贝女儿,可是他的心头肉啊!
“属下会尽力而为。”他语调平静,拱手为礼。
罗岳拧起眉头,可不满意了。
“什么属下不属下的,你爹是我的老朋友,跟我兄弟相称,你该喊我一声叔叔,怎么反倒自称属下?”
少年没有抬头,坚持遵守礼数,淡漠的说道:“属下不敢逾越。”
眼看劝说不成,罗岳只能翻翻白眼,无奈的嘀咕着。“唉,你这孩子,跟你爹一个脾气,硬得像颗石头似的。好了好了,去梳洗一下,等会儿该吃晚饭了。”
“是。”
毕恭毕敬的答复后,他转身走出大厅。
那晚,为了欢迎沈飞鹰,菜色很是丰富。镖师们轮流跟他打招呼,还又劝又逼的要他喝酒。没想到最后,众人醉得七荤人素,他却安然无事。
才八岁的罗梦,如同粉雕玉琢的娃娃,坐在主位旁,粉嫩的唇噙着笑,望着大厅里的热闹暄腾,直到宴会散了,才向爹爹告退,在丫鬟的陪伴下,回到宅邸深处,布置雅致的闺房。
她浅笑着遣退丫鬟,坚持自行沐浴更衣。丫鬟只能拿出干净衣裳,还有梳发的玳帽梳子,确定准备妥当,就关上房门离去。
脚步声渐渐由近而远,终于再也听不到了。
终于,又过了一日。
小小的双手,慢慢地拔下金铃簪子,才紧揪着桌巾。噙在嘴角的笑,因为笑得僵了,像是被冻住,她的水嫩粉唇弯弯,站在桌边竭力想要克制住,却还是忍不住颤抖。
她试着恢复镇定,却怎么也做不到。
那些掳劫她的匪徒,虽然没有伤害她的身体,却让她认识了,一种她之前从来未曾有过的情绪——恐惧!
恶意的笑声。
不见天日的暗室。
一次又一次,缓慢的贴着她的脸,刮擦的利刃。
她至今忘不了……
蓦地,门上传来轻声敲响,罗梦悚然一惊,却不忘换了口气,假装平静无事。
“是谁?”
门外的来人,让她有些诧异。
“沈飞鹰。”
“有什么事吗?”
“我替小姐送晚膳来了。”他淡淡陈述,话里没有情绪。
她心头一跳,不由得警戒起来。
“我吃过了。”她说。
“你只吃了几口,大多只是以筷子沾唇,不足以填饱肚子。”他说得一针见血,还站在门外不肯离去。“我可以将膳食搁在这里,等你觉得饿了,就多少吃上一些。”
不行!
她差点喊出声来。
把膳食搁在门外,一旦有任何人经过,就会追问起来。
别无选择之下,她只能让步,吸气说道:“拿进来。”
房门被推开,沈飞鹰端着漆盘缓步踏入。虽然,他的年纪比镖师们小,但武功修为却不逊于任何人,脚步触地无声,动作优雅如野生的兽。
她眼睁睁看着,他把漆盘摆在桌上。盘内的每一道吃食,均是调味清淡,黄澄澄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跟晚餐时的大鱼大肉的菜色完全不同。
“你怎么会发现的?”她不甘心的质问,想不出是哪里泄漏破绽。这些日子以来,她佯装得很好,骗过了所有人,却唯独被初来乍到的他看穿。
“因为,我也曾经历过类似的事。”他连头也不抬,用最平淡的语气回答,将菜肴一一摆妥,才又说道。“趁热吃吧!”
他的答案让她有些讶异,但是自认完美的佯装,被人轻易识破,可让聪慧的她咽不下这口气,更别说是乖乖进食了。
“我不吃。”任性,向来是她的特权。
他也不逼迫,更不劝哄,只是点出最实际的一点。
“别浪费粮食。”
罗梦轻眨双眸,瞬间换了主意,刻意走上前来,仰望着身旁的少年,乌溜溜的眼儿盈着淡淡水光,用稚嫩的嗓音,轻声细语的要求。
“那么,你帮我吃。”她年纪虽小,却己经明白,该如何善用天赋。
凭着粉雕玉琢的容貌,以及令人堪怜的无助神情,让她从来都能如愿,连最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狠心拒绝她。
向来无人能挡的绝招,遇着了沈飞鹰,竞也没了效果。
“这个季节还热着,你刻意穿得多,隐藏消瘦的事实,到现在还没人发现。”他理智的分析着,说的都是如铁一般的事实。“但是,再持续不肯进食,过不了多久,堂主肯定会察觉,到时候他只会自责更深。”
穿着过多衣衫的罗梦,听得哑口无言。
她会隐藏着心中盘桓不去的恐惧,就是不愿意爹爹再自责。
她忘怀不了,在贼窝中发现她时,爹爹好用力的抱住她,罔顾旁人的眼光,当场嚎陶大哭,哭湿了她的衣裳与头发,更哭得她好不忍心。
没错,她佯装得很好。
但是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
沈飞鹰所说的每句话,都教她无法辩驳。她看着桌上菜肴,僵立了一会儿,再度抬头时,再也无所掩饰,而是货真价实的楚楚可怜。
“我吃不下……”她尝试过,但是每一回,食物才入口,回忆就来势汹汹,让她恶心得想吐。有好几次,她都匆匆告退,躲到无人的角落干呕。
“来,先坐下。”他徐声说着。
罗梦捏着小小的拳,难得的顺从,僵硬的在桌边坐下。
“那些人逼你吃了什么?”他开门见山的问,猜出她怯于进食,肯定有原因。她生来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从没受过苦,最有可能的,就是匪徒掳劫时,对她做了什么。
记忆太过清晰,她甚至不需要回想,稚嫩的身子颤颤如风中的春柳。
“包子。”
他没有接话,保持沈默,不去惊破她说出恐惧的勇气。
“那时,我好饿好饿,他们拿来一盘包子,就放在我面前。”那是她有生以来,初次体验到何谓饥饿。为了求生,她只能拿起包子就吃。“直到我吃完一个,他们才笑着告诉我,里面的馅是鼠肉。”
她惊骇的呕了又呕,不但吐出胃里的包子,还几乎把胆汁都呕出来,耳畔尽是匪徒们的笑声。
“剩下的包子呢?”他淡静询问。
“我没有再碰。”只是想起来,她就肠胃翻绞,像是吃下的老鼠复活,用利爪一次又一次,刮着五脏六腑。
沈飞鹰终于抬起头来。
他看着她的眼神,果然跟别人都不同,深深的黑眸里,没有疼宠与纵容,只有实事求是的坚持,比数十岁的老者更睿智。
“你应该再吃的。”他说道。
罗梦愕然而惊,难以置信,眼儿睁得圆圆的,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
“我吃过兽肉,很腥,温热的,带着血。我一口又一口,把生肉吃进嘴里,用力的咀嚼,还喝着温的血。”他若无其事的说着,语气就像是在谈论天气般自然。
因为他的形容,她的喉间,似乎也能感受到,腥甜的温热液体。
“是谁逼你吃的?”她追问。
“我自愿的。”他一字一句的回答。“我逃进山里,杀了一匹狼茹毛饮血。因为,活不下去,就是死路一条。”简单的叙述里,藏着太多过往。
她静静的听着,突然觉得羞耻。跟他相比,她的遭遇与恐惧,全都变得微不足道,竟然至今还耿耿于怀。
再者,她明明就看见,他在晚宴时吃肉喝酒,来者不拒。
与生俱来的,并不仅是美得让人讶异的美貌,隐藏在知书达礼的行径下,其实更有着不服输的性子。
第2章(2)
罗梦挽袖,终于拿起筷子,不相信他做得到,自己却做不到。
见她预备下筷,他也没有半句鼓励,只是淡定的说道:“这些菜肴,用的都是当季鲜蔬,用的也是菜油,没有半点荤腥。”
听他这么说,她的怯食心结,又松动了几分,挟起一片青翠浸红的梅腌佛手瓜,小心翼翼的送到嘴边。
起初,还有些怕,但是感觉到他的注视,她鼓起勇气,把食物塞进嘴里,连嚼也不嚼就快快吞下。
肠胃还没反应过来,恶心的感觉再度来袭,但是这一次,的确比先前淡去许多,不再感觉那么难受。
“慢慢吃。”他叮嘱着。
除了爹爹之外,她很少听别人的话,通常都是她软声说着,别人就诚惶诚恐的任她吩咐。但是,她却愿意,听他的话。
再一次,她举起筷子,挟起清炒芦笋,送到嘴里慢慢咀嚼着,也等待恶心再度袭来。难以相信的是,她左等右等,就是不觉得恶心,口舌之间反倒嚼出芦笋的鲜甜,让她忍不住再吃了一口。
就这样,睽违许久,她又感觉到有食欲了。
当她慢慢吃着的时候,他就站在一旁,无语的看着、守着。
闹烘烘的大厅,不能镇定她的情绪。但是在他身边,她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就能变得宁静,连那些恐惧,也因为有他陪伴,全都逃之夭夭。
他不但看穿了她,还为她解了心结。
那时,罗梦还不知道,今生今世,她的喜怒哀乐,都将与他有关。
梳洗过后,夜已深沈。
罗梦不自觉的拖延,直到三更时分,才更衣就寝,躺卧进软软的床榻。
恢复食欲之后,她的精神好多了,再也不需要在大热天,穿着几层的衣裳。不过,她很小心,没有一次全都褪尽,而是隔了一段日子,才脱去一件衣裳,没有让任何人起疑。
即使如此,她心知肚明,沈飞鹰该是都看在眼里的。
他的观察力,跟鹰一般敏锐。
才想着他,门上就传来轻敲,她撑起小小的身子,知道来者是谁,直接就唤道:“进来。”
沈飞鹰推门而入,直接走到寝室外,为夹纱蝴蝶灯添油。
爹爹要他守着她,他就真的守着她。就连夜晚的时候,他也是待在门外,直到听见她预备就寝的声音,才会进来添灯油,而且每晚他都会若无其事的问同样一句话。
“需要我留下吗?”
她的回答,也总是相同。
“不用了。”
然后,他就退了出去,把门关上。
每次他离开之后,她的心里头,不知道为什么,就会觉得淡淡惆怅,睡惯了的精美屋宇,感觉变得好大、好空。
卧回床榻上,她紧闭着双眼,重复着每晚的习惯,在心中暗暗祈祷,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才好不容易睡去,进入无边的梦乡。
往昔,祈祷是有效的。
但是这个夜晚,祈祷不再能保护她。梦境里头,那些死去的匪徒复活,全身是血的追逐她,用腐烂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扯着她的头发。等到抓住了地,他们就会围着她,大笑的猜拳,说谁最该先享用,她的细皮嫩肉。
起先,他们轮流,用冰冷的刀刃,一次又一次,刮过她的皮肤。
利刃滑过肌肤,冷寒沁骨,有好几次,刀刃明明没有入肉,她却觉得刀刃滑过去,那处肌肤就痛得好厉害,像是真的被割了肉。
更可怕的是,这种游戏不再能满足他们。
她亲耳听见,匪徒们在讨论着。
“这娃儿年纪虽小,但是姿色过人,果然是个美人胚子啊!”穿绿衣的人说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