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未央宫最高的地方,可以看到远处的山景,但却看不到想看的人,原来这么多年,他从没向下俯瞰过一眼,他只是望着那片星海,盼着远征的人回来。
陈顺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反应,便幽幽叹息一声,取过了一旁锦绣备着的披风,小心翼翼为他披在身后,石梯口有轻微的动静,来人未出声,也未禀报,只是轻轻摆了摆手,屏退了旁人,站在嬴珩身后。
“好一曲《凤求凰》,站在下面就已经听得人欲哭欲泣了,不过皇兄的笛音虽好,却不如萧声沧桑,意境到底是差了分毫。”
零零落落几声掌声拍响,伴着嬴瑀慵懒的笑意,嬴珩回过神,略略收整了心情,有些疲惫地问:“她走了?”
“怎么?皇兄难道还以为,她会不计前嫌的留下?”嬴瑀轻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只信封,却犹豫着没递上去,“她并不知道我去送她,刘如意在城北的长亭等她,两人似乎之前有过约定,他二人说了会话,子卿便离开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她走得很决绝。”
听到她的消息,嬴珩如深渊般的眸子终于有了微弱的神采,他目光停留在嬴瑀手中信封上,双唇开了又阖,最终沙哑地问:“那是什么?”
嬴瑀漫不经心地一笑,两指提着那信封,悠悠散散地递到他面前,回答他道:“早前她托我给你的,一直放在我这里,我怕皇兄看了,会忍不住心软。”
嬴珩几乎是控制着才没颤抖,当他结果那信封,手指拂过,便已意识到里面所装是何物,绝望几乎是倾盆而出,当他一点点撕开封蜡,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中,胸口郁结的那一股气翻涌而上,一口鲜血喷出,染湿了手心里的粉末,碧绿透着鲜红,格外妖艳。
嬴瑀缓缓蹲下,一双桃花眼盯着他毫不动容却已尽显苍白的脸,一字一句缓慢地说道:“这是她当着我的面碾碎的,当初我顺手偷了她这颗珠子,她后来便如视珍宝,从不离身,但当她用了十成内力捏碎它时,我只看到了决绝与无情。”
那沾满了血迹与粉末的手用力攥紧,眼梢扫过信封内突出的一角,他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紧紧抿着的双唇益发苍白,但是眸光中却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一层希望,几乎是毫无停顿地抽出,但当他展开那封信,嬴珩眼中的光彩却渐渐弭散,暗如寒潭。
“好,这样很好。”嬴珩似乎哽了一下,为了掩饰而闭目,再睁开那双如花似凤的眸子时,已恢复如最初的漠然,他唇角一扯,声音沙哑而苦涩,“我就是要她离开,毫无留恋,这样将来无论长安出了何事,她都会心坚如铁,她心里没有任何人,谁也伤害不了她。”
“皇兄决定了?”
“嗯。”
嬴瑀仰头看向星空,神色有几分荒凉,“我既无法为皇兄分担,自然也无权指责皇兄的不是,不过此事关系大秦亿万子民的安定,皇兄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还是莫要行此险招。”
“我自会顾虑身后一切,父皇将这江山传于我手,我便绝不会容许有人将其覆灭,我自然会给子民一个交代。”嬴珩决然道。
说完,他有些踉跄着起身,手扶着胸口,那紧握成拳的手却始终未松开,仿佛生怕自己一个不经意,风过无痕,她留给他的那一点残存的粉末也会随风而逝。
褶皱的软宣刻着决绝的笔迹,那一封绝书握在嬴珩手中,凄凉如斯。
“与君之情,如同此珠。”
……
晋成六年二月廿六,银羽军少帅韩文殊率领三万精兵抵达安阳,预计三日后与韩信十万雄兵会合。
酉时日落,银羽军驻军扎营,待将士们略作休整后,韩文殊将随行副将召集。
帅营,韩文殊望着简单挂起的地图,神色凝重,沉声问:“从洛城来的两万兵马怎么还没到?”
许志臻一脸嘲讽道:“洛城那两万兵归属是在丰庆军下,那丰庆军常年安逸,早就忘了怎么行兵打仗了,估计军令到洛城就已经够他们愁的了,可不磨磨唧唧,能拖一时是一时吗。”
韩文殊深吸了一口气,面沉如水,“那就不管他们,前方战事紧急,现在行军的步伐已经慢了,比我们预计晚了至少两天,前方只怕快撑不住了。”
“哦,对了,战场上可有什么消息传来?”韩文殊问。
许志臻刚要开口回答,帐外便一阵骚乱,过了没一会儿,伴着朗声大笑,一人冲入帐中,快速地扫了一遍帐中众人,随后一边摘下头上的银盔,径直朝韩文殊走来。
“子卿兄,小弟来接你了!”
清澈爽朗的声音响起,韩文殊怔了一瞬,猛然回转,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灿笑,“小澄!”
纪澄始终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上前给了韩文殊一个拥抱。韩文殊则拍了拍他的背,打量了他一遍,笑道:“小澄,你黑了。”
“都说了,别叫我小澄,我现在可是皇上钦点的三品镇护将军,谁不叫我纪将军,我可是要生气的。”纪澄佯怒地扫视了一圈,然后灿烂一笑。
“好好,纪将军。”旁边一片哈哈笑声,韩文殊顺着他的话笑道,寒暄了一会后,她才面色稍正,问道:“不过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前方告急吗?你身为先锋将,怎么不在前方参战?”
“前几天我们收到讯息,说长安派了援兵来,这不,大将军就让我来接应了。”纪澄笑道,随后一脸茫然,挠了挠头,道:“至于说前线告急,之前是有报上急讯,却并非战事告急,匈奴兵只派出十万,并且只是在阴山以北观望,我们这还奇怪,皇上怎么就突然派兵增援了,耗了这么多天,我看匈奴人的粮草都已经快耗尽了。”
此言一出,帐中一片惊诧,几名副将彼此看了一眼,都是一肚子疑问,韩文殊皱眉问道:“不是说冒顿单于亲自率兵,兵临城下,将父亲的大军逼至阴山以南,都已弹尽粮绝了吗?”
“哈。”纪澄听到此话,先是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随后一脸傲然,“弹尽粮绝的是匈奴人吧!虽然眼巴巴的跟他们对峙了半个月,不过大将军的意思也是觉得他们似乎有别的目的,不敢松懈。”
韩文殊抬眸,凌厉的眼神与许志臻相撞,韩文殊朝他使了个眼色,许志臻会意,借口外面炊事好了,便将其余人等引了出去。
自从灵鸢之事发生后,韩文殊便对身边人都留了几分谨慎,这次随她前来支援的副将里,只有许志臻是她心腹,其余皆是嬴珩指派的武将,虽都是栋梁之才,韩文殊却与他们并不相熟,有些事还是不便让他们涉足插手。
待这些人走远后,韩文殊面色凝重的朝纪澄道:“长安收到的消息,与你所说全然颠倒。”
☆、第一百零八章
晋成六年三月初一,因朝臣屡屡递上奏折请奏,嬴珩最终下旨,召沛国公刘邦回朝,归期定于同月十五。
未央宫,椒房殿。
嬴珩正对着眼前一盘六博棋凝眉沉思,萧情则是无所顾忌地望着嬴珩,两人隔着一盘棋,她的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他轻微俯身下望,眉头微微隆起的专注样子。
过了好久,直到身侧案上被点了一盏明灯,嬴珩才从深思中缓缓走出。
“皇后?”嬴珩略感迷惑,看了看四周,又望了望眼下棋局,才恍然惊醒,有些歉意地看向身前端立的女子,“朕午后来的,现下竟然已经黄昏了。”
萧情放下手上的灯烛,温柔一笑,“皇上要在臣妾这里用晚膳吗?臣妾去吩咐他们准备。”
“不必了。”嬴珩张手制止,“朕想去外面透透气,朕在这里,你吃得也不踏实。”
“皇上。”萧情听闻他要离开,便慌忙拦在他身边,有些紧张地叫住他,见他疑惑转身,便踌躇地说道:“皇上想要出去走走,不如……不如去趟永延殿吧,太后娘娘听说皇上受了重伤,心中担忧得很……”
方才的温煦不再,嬴珩目色慢慢变得幽深,他冷冷问道:“你见过太后?”
萧情猛然惊醒,自觉说错了话,慌忙跪下,声色颤抖道:“皇上,太后娘娘毕竟是您的生母,皇上之前的决定未免太过于无情,娘娘年纪大了,一个人住在永延殿倍感孤独,还是请皇上收回成命吧。”
此时椒房殿还有一半的灯烛未点燃,嬴珩的脸藏在那半片黑暗中,只能听见他轻笑一声,似乎并未将萧情的苦劝听进去,反而怒道:“历来后宫不可干政,而母后不光干涉朝政,还要趁朕不在,私自处决朕的忠臣爱将,朕就是顾及母后年岁大了,才奉劝她安享晚年,不必出来走动的,再者说来,母后向来喜爱的是城安王,朕准他们母子随时相见,已是法外开恩。”
萧情抬头,咬着牙苦苦劝说:“可是陛下才是太后亲生的儿子,城安王再好,也不及亲生皇儿的好啊。”
嬴珩听闻此话,语气骤冷,甩开被萧情拽住的衣袖,寒声警告:“皇后未经朕的允许,便擅自与朕的母后相见,已是欺君,朕念你初入宫不经事,便不予追究了,若有再犯,朕也不会保你了。”
“臣妾知罪,谢皇上开恩。”萧情深深拜了一拜,在嬴珩起驾回宫的声音中平静了下来。
……
长安,沛国公府。
刘恒在得知父亲即将回朝的消息后,便迅速放下手上的事物,想也未想便先回了府,到了沛国公府的木匾下,才意识到家中只有刘如意在,大哥刘盈留在泰陵陪伴父亲,年前便未归,大嫂回了娘家省亲,而他,也已经很久未回家了。
自从年前与二哥刘如意生了嫌隙,两兄弟在一起时就极少说话,最后刘恒干脆便住在了执金吾,这么多天过去,兄弟二人除了一起去过一趟韩府,便再未见面。
此时刘恒边朝里走,边思索着是否要去见刘如意,定了定神,发现这么一会儿工夫,自己已经走到刘如意的庭院门前了,正踌躇着是否要进去时,大门忽然朝里敞开,刘恒呆立门前的样子,正好让开门欲出的刘如意捕捉到。
“小恒?”见到隔阂已久的弟弟,刘如意也是一惊,随后有些慌乱,却难掩喜悦地把他往里迎,“在这里傻站着做什么?快进来。”
刘恒无奈地随着他进屋,看着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泡好茶,又准备了自己爱吃的点心,他心头有几分不忍,想要叫住他,却最终没说出口。
都忙好,刘如意随意坐下,浅笑地看着他,问:“今日怎么想着回来了?”
“二哥没听说吗?皇上颁旨,召父亲回朝。”
“哦!”刘如意的样子看着像已经知道,又像还不知道,“二哥一人在家消息闭塞,许多事不如你知道的多。”
刘恒没说话,只是静静坐在软垫上,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可定下了父亲回来的日期?”刘如意见谈话又进入了僵持,便轻声问道。
“三月十五。”
“这样啊。”刘如意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之后便关切地看着他,问道:“你的伤如何了?可痊愈了?让为兄看看。”
说着,刘如意便伸手欲拽他小臂,打算给他把把脉,却被刘恒下意识地躲开了,刘如意眼中神色一黯,有些喟然地道:“你还记怪为兄那次瞒着你?”
刘恒眼梢一挑,看了他一眼,便又回避开来,叹息着摇了摇头,“心息阵之事我已不想再提,事后我想来,也实在做不到将二哥送上刑场,此事便就此搁下了,皇上也未察觉出骊山上被人布了阵法,若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