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跳上扁舟,侍从执起木桨,只见舟上身影如一道白虹没于碧黑的湖塘夜色之中。
☆、蒙嘉
第二日一大早,韩文殊昏昏沉沉地从睡梦中醒来,一夜无梦,睡得极好,这是她自打穿越过来以后过得最好最踏实的一晚。她隐约记得前一晚和嬴珩一起围着石灶吃火锅的事,但是不知为何她对后面发生了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难道又喝酒了?
韩文殊迷迷瞪瞪地从床榻上起身,灵鸢早已守在一旁,见她站起,先是将手中狐裘轻轻围在她身后,随即递上漱口用的浓茶与粗盐,声色有些异样道:“公子今日可以多睡会儿,不用这么早就起来的,皇上……不是还在林光宫吗。”
昨日冬祭大礼,皇帝携百官出行长安北郊的甘泉山,礼毕后便宿在了林光宫,又因太后娘娘清修礼佛,久居于此,皇帝多少也要在离宫多呆上半日,好歹也要陪太后用顿午膳,以叙母子之情。如此算来,最快也要午后才能起驾回銮。
“已经习惯了,而且今日闲不得,银羽军中还堆了许多烂摊子事等着我去处理。”韩文殊简单洗漱完毕,抬臂就着灵鸢为她更衣。
“公子……”灵鸢欲言又止,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面含忧虑吞吞呜呜道:“昨晚是陛下送公子回房的,还在公子身边坐了一会儿才走的……”
韩文殊不以为忤,她知道她想问什么,也知道她问不出口的是什么。
“只是误饮了一杯酒便醉倒了,没事的,你不要多想。”
韩文殊暗自长出一口气,幸亏当日吩咐灵鸢将暖阁的家居摆设一应换了,否则就嬴珩那脾气,一百个家丁也拦不住他,不让他进他肯定还要疑心,非要露馅不可。
“可是……昨日如意公子也来了,就在雪梅亭候着,奴婢生怕皇上与他撞见,想先叫他避一避,谁知进来以后,如意公子已经不在了……”灵鸢踌躇着开口,茫然无措。
“如意兄也来了?”韩文殊先是惊问,随即沉下脸,责道:“我叫你将原先的那些旧物都撤了,倒是轻松了你,雪梅亭再无闺秀暖阁,你就可以不用心当差了?难道是个人来拜访,你就要放进来?”
“啊?”灵鸢大惊,待反应过来韩文殊所说之话直指她疏忽办事后,忙跪下请罪:“公子息怒,是奴婢疏忽大意了,只是以往如意公子若是独自一人拜访时,是可随意出入雪梅亭的,公子此前也未交代过要拦下他,所以奴婢……”
韩文殊听完她的解释后,心中怒气渐渐散去,这火气发得确实是有些无名,她之前就已大略知道韩文殊与刘如意之间的关系,既然已经是怜我怜卿的关系,偶尔几次对月西窗也不足为奇。如此,倒是错怪灵鸢了。
韩文殊脸上有些讪讪,语气中含了几分歉然,道:“也不怪你,快起来罢,将早膳送到我房中,顺便将我的马备好,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公子要去哪?”灵鸢语气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担忧。
“去蒙府。”韩文殊漫不经心地整理着发角垂下的碎发。
灵鸢道了声诺,便起身麻利地出去准备了。
许久不见的太阳终于冲出云雾,将光热洒向大地。这几日上空盘旋着的白蒙蒙的乌云,直搅得韩文殊心境也有些戚戚,如今云开日出,她心里存的这点儿伤春悲秋的情怀也随着地上的厚雪渐渐化开了。
“府上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韩文殊看着年过半百的丁管家面上急切地进进出出,困惑地问道。
灵鸢将狐裘斗篷披在她肩上,失笑答:“今天一大早,余婶进厨房准备公子早上用的点心,结果发现里面一室狼藉,像是昨晚进了贼,可是说来也奇怪,丁管家得知进贼后,将库房还有各个房间都查看清点了一遍,谁知府上什么都没丢,这贼就是弄脏了厨房。可是余婶最爱干净,每日里光擦这灶台就得两三次,如今被这小贼鼓捣成这个风卷残云的样子,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正使唤自家人,拿丁管家出气呢!”
丁管家和余婶都是靖清之变的难民,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就余下了他两人从咸阳逃难而来。也是这么一个冬天,饥寒交迫的二人眼见就要冻死街头,韩信驾车路过,心有不忍,便将他二人救下,安置在府上做些杂事活计。年轻的两人都无依无靠,相处久了后日久生情,处在一块也算是老有所依。韩信原也是沛县平民,因被先帝赏识,又立下了汗马功劳,才得如此殊荣,所以他本人并不苛求府上奴仆,若是有合适的对象,便表一表心意送些礼金,再将人送出府,让他们自己做些买卖,也好过一辈子囚在韩府上只做个家丁。
难得丁管家和余婶两人喜结连理,又都是府上的老人,他二人都表示救命之恩无以言表,只愿一辈子留在府上伺候着,韩信也不强求,又看他们老实肯干,便升了他们做管家,也省得他们年纪大了还要做粗活。
韩文殊听完她所言,心知是自己惹下的一场乌龙,便有些尴尬,对丁管家更是心生愧疚,决定有机会定要好好弥补他一下。
她见时辰不早,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上时,手指不由自主地握上嬴珩所赐长剑,不免心神一荡。昨晚之事历历在目,断片儿前的些许记忆隐隐约约浮在她脑中,依稀记得他拦过自己的腰,而她靠在他怀中,长发如墨瀑垂下,唇上有丝丝冰凉……
韩文殊脸色飞红,每到身处现实与梦境的夹层中时,她就恍惚迷茫,心思总是被前世的记忆占据,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就浮在她眼前,伸出手却又怎么够都触不到。
哎,这是春梦吧?韩文殊恍惚。前世夜夜失眠,睡着了也是漆黑一片,若是当时也能像现在这般将春梦做得淋漓尽致,也不至于抱恨与刘杰这段背道而驰的感情。
韩文殊深吸一口气,定下神,踢了踢马腹,离府而去。
蒙府门前,韩文殊正凝神仰望着朱漆大门上挂着的匾额,霎时却感到脚边襦裙被人轻轻拽住,她蹙眉朝身下看去,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孩跪在自己脚边嘤嘤哭泣。
韩文殊心觉这个女孩长得有些面善,却不知在何处见过,正要开口询问,那女孩却先叩了几个头,这一举动直引得路人驻足。
“喂……小姑娘,你先别磕头,有什么事站起来再说吧。”韩文殊对此有些尴尬无措。
女孩听她安慰反而哽咽得更加厉害,红着一双杏大的眼睛,可怜巴巴的样子直叫人心疼。
“到底有何事?你且慢慢说,不要再哭了……”
女孩极力压抑着眼中泪水,却坚决不肯起身,只听她凄婉的声音幽幽恳求:“韩大人,求你救救小女的兄长……”
“你兄长是谁?”韩文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顺着她往下问。
这时旁边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都是面露狐疑地注视着她二人。
正尴尬不知所措时,那女孩悠悠开口:“小女名叫赵惠君,兄长是韩大人麾下副将,叫赵奕,据说是杀了人被关在地牢,娘亲本来就身体不好,昨天听到这个消息直接就晕过去了,到现在都是恍恍惚惚的,小女到地牢求他们放我进去看看兄长,可是……”
赵慧君说到此处忍不住又哽咽起来,但随即仰头望着韩文殊,坚定道:“小女知道,兄长是不会杀人的,求韩大人救救他吧……”
韩文殊听明白她所言之后,伸手将她扶起,扯出一个笑,安慰她道:“你放心,本将会想办法救他出来的,你母亲还病着,你这么出来没问题吗?”
“要是没钱给老人治病了,就到韩府,找丁管家要,到时我会嘱咐他的。”
赵慧君感激地看着她,之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在韩文殊的再三承诺下,她才肯回去。待她走出几丈远,韩文殊才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物,悄无声息地放入袖兜。
送走了这突如其来的赵奕的妹妹后,蒙府中一个小厮热络地跑到她面前,邀她进府。刚刚她已拜帖,过了这么半天才出来,恐怕是猫在门缝里看她的热闹呢。韩文殊也不与这小厮计较,大步朝里走去。
自从赵奕失手打死了北军的一名巡捕后,执金吾的长官蒙嘉至今为止不闻不问,仿佛这件事无论京兆尹如何断案,都与他毫无关系一般,到底是敌是友还需试探一番。
今日一早,她听了嬴珩的建议,已派手下人动用关系,将证据调档移交到左冯翊府。范琼为人虽耿直不阿,软硬不吃,但其畏妻之名却是人尽皆知,韩文殊稍动了几层关系,京兆尹府这一晌午的河东狮吼便没断过,范琼心力不支,而她派去的人又恰在此时提出调档之事,范琼本还存了几分疑窦,但听来人说话客气,又只调档并不移尸,案子归属还放在京兆尹府,只是审判决断交予了左冯翊府。如此这般,相当于此案多加了一道审核,徇私舞弊便更为渺茫,以范琼的性格,这么做既少去了繁琐的断案步骤,又不会有损他清廉刚正的威名,何乐而不为?未多说便首肯了。
前面主厅中步出一身形挺拔健壮,鬓发斑白的老人,大笑着招呼,声如洪钟,气势雄浑,“贤侄久不来此拜访,今日怎么有心来老夫府上坐坐了?”
韩文殊见到出门前来相迎之人,虽未在朝堂上遇见过,但这长安城中能与她公侯将军以叔侄相称的,恐怕也只有托孤大臣蒙嘉了。
“蒙大人。”韩文殊定身抱拳。
“呸呸,老夫与你父亲几十年拜把子的兄弟,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你怎还与老夫客套这些虚礼!”
韩文殊尴尬地笑笑,蒙嘉为人豪爽,实是想象不出他会做出有意陷害银羽军之事。
韩文殊随在他身后进屋,只见屋内墙壁上挂满弓剑,正中主位上放着一副虎皮,整个房间布局摆设上尽显武将英豪之气。
“叔父最近身体还好吗?”韩文殊客套道。
“还是老样子,老夫就盼着明年开春皇上离宫狩猎,老夫这满墙的弓箭也可一展雄风!”蒙嘉神采奕奕,一脸傲岸神色。
韩文殊玩笑回道:“叔父英姿定是不减当年,届时可不要抢了我等小辈的风采呐!”
蒙嘉大笑两声,似是心情极佳,韩文殊也随他循礼一笑,径自直入主题,“叔父可知昨日北军与侄儿的银羽军起了冲突?”
“哦?”蒙嘉面露疑惑。
“叔父竟不知晓吗?昨日晌午北军与银羽军在城外北郊发生了冲突,侄儿麾下副将赵奕失手打死北军一名巡捕,本是侄儿疏忽管理,虽然难以启齿,不过还望叔父可以从中调停此事。”
韩文殊本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思,打算来一招威逼利诱,却没成想听蒙嘉的口风,他好像对此事一概不知,如此说来,此事并非他有意为之,但他身为执金吾统领,却连手下人都规管不了吗?
蒙嘉沉吟片刻,随手执起桌上茶杯,呷了一口,方才面色凝重,开口道:“执金吾本就与老夫心有二志,将其交到老夫手上,也不过是暂为代理。如今出了这等大事,老夫归隐朝堂多年,早已不问朝政,对此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韩文殊听他语焉不详,面上不由得显出了疑惑,蒙嘉见她蹙眉,便释缓一笑,眼中却笑意全无,不疾不徐地道:“此事老夫无能为力,贤侄不如耐心等待左冯翊府的断案结果,他看在你的面子上,兴许只判个小罪不必偿命也说不准……”
少顷,韩文殊漠然而